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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地带——亦舒【结局有点唏嘘。】
叶进和在一间大型百货公司任职。
百货公司越来越难做,渐渐被名牌店及精品店代替,人家的货式齐备,服务贴身,利润也高。
不止一次,同事怂恿进和离职出来一起搞一盘小生意。
公司待他不薄,短短三年,已经升上经理级。
他在时装部任职,去年开始跟着大小姐到欧洲办货。
大小姐余杏瑶对进和十分有好感,同事谣传她对他有意思。
但是进和与她保持距离,不因为她是老板的女儿,也不是因为她比他大好几岁,而是因为她不是他喜欢的那个类型。
况且,进和没想过要有亲密女友。
公司最近采取好几个决策争取顾客,其中一项是允许退货,发还现金。
开会时,进和第一个反对。
余杏瑶纳罕。“进和,你一向顾客至上,说说你的理由。”
“我打理时装部,顾客买了回家,穿过一次,转头又回来换取现金,我们岂不是白做。”
有人问:“有没有其他折冲办法?”
“或许只准换货,不许退钱。”
“不。”余杏瑶坚持“不能有任何问题,一定要试一试。”
大家面面相觑。
“或许可以试一段日子。”
余杏瑶说:“试三个月吧!”
宣传一出去,生意的确有进步。一季上升百分之二十,连退换在内,业绩依旧比从前好,由此可知道这项服务深受顾客欢迎。
星期一下午,进和正在处理文件,助手新梅进来找他。
“那个女子又来了”
进和一时想不起来。“谁?”
“我向你报告过,是一个年轻女子,外型斯文,每个星期都拿衣服来换取现金。”
“她手上的可是我们余氏的货物?”
“标签都还在,确是我们的货。”
“上头的指示是,填写地址、姓名、身分证号码即可。”
“可是。”新梅说:“我老觉得有可疑。”
进和笑笑。
星期一顾客比较少,站在柜台前的年轻女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呵!那么清纯的面孔,一双眼睛尤其漂亮。
他检查过那几件衣物,的确是余氏的货物,并无穿过的痕迹。
他原银奉还。
那少女说声“谢谢”后,转身离去。
这次,她换的是两件一模一样的长裤,号码也相同。
进和轻轻问:“是在本店买的吗?”
她简单回答:“不,中区分店。”
电脑号码显示,的确是中区分店的货物。
“下次,记得带收据来,方便得多。”
进和把现金给她。
每个礼拜,她都来退还上千元的货物,看样子,她喜欢买了退,退了再买。
开例会的时候,保安组代表说:“公司高买情况严重。”
“近日,有组织地盗窃的个案多了很多。”
进和心一动,像是想到了什么,但是一时没有把握,故此没有说话。
上司与下属都喜欢他这种多做事少讲话的品德。
每星期一,那位樊小姐依旧来退货。
碰到麻烦,她会说:“请叶经理出来好吗?”
每次,她都顺利换到退款。
进和一有空便兼任巡场,这件事不好做,不能得罪顾客,又需处处留神。
他当众也逮住几个高买手。
星期一,樊小姐又来了。
进和迎出去。“早。”
那标致的少女朝他点点头,大眼睛清澈明亮,真不像坏人。
她把退货放在柜台上。
进和觉得摊牌的时间到了。
他轻轻说:“你只负责退货。”
少女一怔,不出声。
“偷取这些衣物的,另有其人。”
她忽然笑了。“叶经理,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他们偷了出去,你拿来换回现金,然后三七或四六分帐,可是这样?”
少女脸色转为冰冷。“不换就算了。”
“樊小姐,回头是岸。”
她看着他。“你这个人很有趣。”
“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我不想再见到你。”
少女知道事情已经败露,静静取过衣物离去。
一天下午,余小姐传进和说话。
她开门见山:“听说你另外有好去处?”
进和讶异。“什么地方来的害人谣言?”
“放心,我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她对他一向另眼相看。
进和松一口气。“不,我没有离开的意思。”
“进和,如果我出资本,让你主持一间精品店,你可会答应?”
进和不出声。
这个建议实在太慷慨,对方一定有许多条件。
“你如果想做生意,当然与熟人合作,你说是不是?”
进和点点头。
“我们一向是好拍档。”
进和笑说:“我相信是。”
“那么,我找律师做一份计划书。别担心,你先看看,有意见大家商量。不过,别把这件事讲出去。”
叶进和一向不喜欢说话,她知道可以放心。
“今晚可有空吃顿饭?”
进和觉得再推就不近人情,只得说好。
她选了一家法国餐厅,食物精致美味,但是不太吃得饱,开头她的话题绕着百货业转。
余杏瑶的优点很多,她爽朗,用功,公私分明,但是,进和一直觉得她似大姐多过女伴,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很难改得过来。
渐渐说到私人问题上去。
她透露心声:“许多人都问我为什么拖到今日还不结婚,可是你看,选择有限。”
进和不便加插意见。
“要找一个我喜欢又喜欢我的异性,实在太难了。”
没想到这么能干的她,感慨与一般女性差不多。
吃完甜品她上化妆间补粉,忽然有人在进和身后说:“没看见我?”
进和转头,原来是那个双大眼睛的樊子彤。
“没想到你也有兼职,人不可以貌相。”
进和不出声,他不想和陌生人分辩。
她闲闲说:“我和你都是社会上小角色,为了生存,总得借力往上爬,否则,机会消失,一辈子压在低层,实在太惨。”
外貌秀丽的她思想竟这样老成,但是叫进和最感慨的是,他和她其实在同一条船上。
她忽然说:“多谢你帮我退货,我的难关已过。”语气恳切。
进和点点头。
“我走了。”
她趁他女伴回来之前离去,真是识趣。
余杏瑶出来取过外套。“走吧!”她忽然嗅嗅空气。“咦!好香。”
是樊子彤留下的香氛。
整个晚上进和鼻端都缠绕着那股香味。
人生真奇怪,约会的是一个人,心中所想着的又是另外一个人。
真没想到,余杏瑶认真地部署与叶进和合伙开精品店,计划书很快出来。
概念很新鲜:只卖一种颜色的衣服鞋袜手袋,店名都想好了,叫“灰色地带”。
余杏瑶说:“肉眼可以分辨二十多种深浅不同的灰色。但是,电脑可以分得出二百二十多种,灰色是最耐看,最名贵的颜色。最浅,与白色只差一点点。最深,又与黑色接近,变化多端,是我最爱的颜色。”
他没有办法不答应做她的合伙人,条件优厚,又得到一个学做生意的好机会,正如樊子彤说,机缘一失,后悔莫及。
他到欧美办货,幸亏有余氏百货撑腰,才顺利取得需要的牌子以及款式,否则,数量不多,难以成事。
进和忽然发觉他的社会地位不一样了,许多人主动对他表示好感,邀请他出席宴会,人面广阔。这些,他都暗暗感激余杏瑶。
生意不算顶好,不见得万人空巷,可是客人不停上门来,单子流水般开出,几个店员并没有空闲。
有时时装版记者好奇她问:“为什么叫灰色地带?”
进和轻轻答:“人生灰色地带太多了。”
他低调,余杏瑶更加完全不露脸,她对他真好,放手给他做,不干涉,不占功劳。
进和也想过:怎样报答她呢?生命中有恩人,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一日傍晚,打烊时分,新梅进来轻轻说:“余小姐到访。”
进和连忙迎出去。
余杏瑶不知在什么地方喝了一点酒,有点累,不说话,打量过店面,总算有点欢容。
进和说:“请坐。”连忙奉上热茶。
“进和,货色像是去得很快。”
“托你的鸿福。”
她叹口气,忽然说:“进和,今年有人向我求婚。”
进和一怔。
“进和,对方外型不错,人品家势也过得去,但是,如果你有表示,我立刻去推掉他。”
余杏瑶第一次把话说得这样坦白。
“叫我等,也可以,请给我一点表示。”要她放下这许多自尊,真不容易。
但是进和硬着心肠说:“我没有一点配得上。”
她一听,颓然垂头。
“这些日子来,多谢你的关怀扶持。”
“不,是你自己争气。”
进和见她这样宽宏大量,可见是真心爱他,毫不计较得失,不禁哽咽。
“你永远是我的恩师。”
她爽朗地离去。
新梅忽然多事,轻轻地说:“这样的好女子,踏破铁鞋也找不到。”
进和低下头。
新梅冷笑一声。“男人都犯贱,且放长了眼睛,看你最终挑件什么样的宝贝。”
进和捧着头。“我尊敬她,欣赏她,钦佩她,但是我不爱她。”
新梅叹口气。
“与她结婚,对她也不公平。”
回到家,进和想了很久,不知道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她坦白,他也真切,结束了这一段友谊。
过两天,报纸社交版就刊登出余杏瑶订婚消息,婚期订在夏季。
又过两天,一位商业律师来找进和。
“叶先生,我代表余小姐,她的意思是,店里生意那么好,你不如分期将她的股份退回,变成独资。”
这等于把整间店送给他。
进和实在感激,说不出话来。
“你有空来签署文件,从此你就全权处理这家时装店了。”
进和点点头。
律师告辞了。
那天下午,店里来了一个稀客。
是樊子彤。
她出落得更加清丽,稍为消瘦的身段叫她看上去十分飘逸。
进和看着她微笑,恍若隔世。
她终于找上门来了。
“灰色地带。”她轻轻说:“人生真的有许多灰色地带。”
樊子彤随手挑了几件衣服,在身上比了比,放到柜台上,取出信用卡付帐。
新梅闲闲地说:“这位小姐,请试一试身,我们这里不准退货。”
樊子彤笑笑,毫不计较对方讽刺的语气。“我知道我的尺寸。”
进和轻轻问:“好吗?”
她点点头。“好,谢谢你,我都改过来了。”
进和十分欢喜。“现在上学还是做事?”
她却像是听到最奇怪的事一样,半响才说:“不不,现在我跟着一个人。”
“他是一家唱片公司的老板,打算捧我做歌星。”
话还没说完,已经有人推门进来。
“咦!这家店真有趣,只有一个颜色。”
他是个中年人,全身名贵衣着,却毫无品昧,伸手揽住了樊子彤的细腰。
进和发呆。
“看中了什么,快点买下来,大家都在等我们呢!”
她取回信用卡,拿了衣物,就与男伴离去。
进和坐在办公室,不出声。
他问:“为什么不讽刺我?”
新梅笑了。“夫复何言。”
在那个中年人眼中,他的店只有一个颜色,在他眼中却有二十多种颜色,在电脑清晰分析下,有两百多种灰色。
店里生意越来越好。
客人要求:“添多一种颜色可好?”
进和摇摇头。
“灰色鹅黄或玫瑰红最好看。”
进和只是陪笑。
他一直留意报纸娱乐版,却始终没有新进歌星樊子彤的消息,也许,时机尚未成熟。
余杏瑶如期举行婚礼。
进和亲自送礼到余家去。
她拆开来看,原来是一套五只大大小小蒂芬尼水晶玻璃瓶,正是她喜欢的银灰幻彩色调。
“谢谢你。”
进和依旧只笑不语。
“听新梅说,你并没有女朋友。”
“原来新梅是奸细。”
“我一直以为你有意中人。”
进和笑笑。“新梅也快结婚了。”
进和伸出手来。“祝你幸福!”
六个月之后,进和进一家高级百货公司,参考别人的货物,忽然听见柜台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请经理出来,我要退货。”
咦!
她没有做成歌星。
她重操故业,又回到灰色地带去。
进和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悄悄离去。
迷途【故事挺棒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女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在旁人眼中看来,思匀与志宏真算是一对璧人,她与他都高大、漂亮,不约而同有头浓厚的头发,穿衣服很有品味,走在一起,看上去舒服。
这时,他们两人刚下了小型飞机,在法属波利尼西亚一个岛上着陆。
那小岛是度假圣地,叫马汀利,海水蔚蓝,沙滩洁白,旅馆筑成小庭院模样,食物丰盛美味,叫游客乐而忘返。
思匀是否来度蜜月?
不,事实与表面有点分别,她与志宏快要分手了。
来往了两年,开头半年最开心,几乎决定同居,因为每次约会之后都不舍得回家。
是思匀的表姐小雅向她说:“不要与任何人合资买楼,或是合用一个银行户口,更不可把家里门匙交给别人。”
思匀听了,忽然清醒了一点。
真是,才认识短短六个月,不可以百分百相信人,留些余地,给他,也给自己。
志宏太会讨好女性。
思匀到日本出差三天,回家时,他来接飞机,手里挽着一只冰桶,里边是一瓶香槟。
他把她带到家里天台,两人赏月跳舞,直到深夜,那月色直映到思匀双眼里去,良辰美景一生难忘。
一年之后,志宏跟思匀说,他欠朋友一笔款子,一时手紧。
思匀借出五十万给他。
表姐知道了,闲闲说:“有人看见陆志宏在阿特兰大一家赌场狂赌。”
思匀不出声。
“小心点,你父母留给你的钱,用来生活,绰绰有余,贴给赌徒,很快完结。”
思匀去调查了一下,证明小雅所说都是真的。
第一次,志宏再问她借,她便推说没有。
嗜赌的人无论如何不是好对象。
这是一种奇怪的癖好,不容易戒掉,思匀并不自大,不觉得她有能力影响他。
她对他冷淡,他马上觉得了。
他邀请她一起旅行,她刚升级,走不开,在她生日那天,他向她说,他已经不再玩扑克,但是,依旧欠朋友十多万。
思匀十分为难,她一向疏爽,朋友问她借钱,她很少拒绝。
这是她的男朋友呀。
年终,拿了奖金,她手头比较松,她终于又开出支票。
但是,思匀已经考虑与陆志宏分手。
小雅叹口气,“清醒得早,真是幸运。”
思匀却依旧依恋志宏的体贴及温柔。
她应允与他去马汀利度假。
小雅劝阻:“别去了。”
思匀轻轻答:“追求愉快,是人类天性。”
小雅词穷。
自幼失去父母的思匀愉快时光已经比别人少,她沉默寡言,读书与做事都十分用功,她是成年人,她有自主权。
思匀终于与志宏抵达这个像世外桃源般的小岛。
风景如画,她把城市里的烦恼忘记一半。
他们睡得很晚才起来、喝香槟,吃龙虾,做按摩,游泳、到海滩散步,然后,跳舞到天明。
三天之后,思匀几乎忘记她要同他分手。
一日,在网绳床上,他的手提电话响了又响,他忽然拿起它,用力一摔,它直落到海里去。
思匀笑了。
有什么非听不可的电话?都是庸人自扰。
她伸一个懒腰,“不回去了。”
志宏没有回答。
思匀说:“我去洗手。“
她走回旅舍。
那是一座独立的小茅舍,但设备现代,她在门口碰到了打扫女工。
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妇,她注视思匀。
思匀礼貌地微笑。
她忽然开口:“华人?”
思匀一怔。看仔细了,这个打扫工人又不像那样老,原来她也是华人。
思匀点点头。
“度蜜月?”
思匀轻声答:“不。”
那妇人低着头,挽着清洁用品出去了。
思匀并不在意,淋浴后到餐厅去吃点东西,然后听酒吧里的琴师演奏。
一只手搁在她肩上,是志宏找她来了。
他问:“在想什么?”
“什么都不想,纯是享受。”
她握住他的手。
他递一杯酒给她。
这真是她一生人最开心的时光。
但是思匀心里也很明白,假期快要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志宏已经出去,她披上毛巾衣,推开窗户。
她看到昨天那个老妇。
老妇在扫落叶,看到思匀,朝她点点头。
思匀从未见到一张脸上有那么多皱纹。
老妇忽然开口:“爱他,相信他,可是这样?”
思匀一愣,“什么?”是同她说话?
老妇笑了,门牙七零八落,有点可怕。
思匀不想同她多说,刚想把窗关上,老妇问:“想听我的故事吗?”
她的故事?
思匀没有兴趣,她掩上窗。
老妇离乡别井,可能寂寞,看见思匀也是华人,想多讲几句,也是人之常情。
她更衣出去,迎面而来是殷勤的房口部经理。
“住得还舒服吗?有意见请告诉我们。”
思匀微笑,“很好,谢谢。”
“阿玛骚扰客人,我已经把她调走。”
“谁?”思句一怔。
“打扫工人阿玛,她工作很勤快,只不过早年遭丈夫遗弃,受过打击,有点怪怪的。”
“啊,没关系。”
原来经理特地向客人道歉。
思匀不禁想起老妇问:想听我的故事吗?
她有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思匀在泳池边找到志宏。
他似乎有点烦恼,忽然同思匀说:“我们今日就结婚吧。”
思匀笑,“嘎?”
“彼此相爱,拖下去就淡了。”他吻她的手。
“结婚是一辈子的事。”
他赌气,“不结婚就分手,别叫我等。”
思匀沉默,她正想同他说分手的事。
见她不说话,志宏叹口气,“对不起,我急疯了。”
思匀脱口问,“急什么?”
他迟疑一下,不想讲。看样子一早他已经喝了不少。
稍后,他终于说:“思匀,我的债主追了上来。”
思匀像被人在头上浇了一盆冰水,她维持冷静,轻轻问:“在岛上?”
“是。”
“你仍欠钱?”
“七十万美金,思匀,救我。”
思匀不出声。
“思匀,这是旧债,我已戒赌,相信我。”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这是最后一次。”
思匀说:“让我想一想。”
假期过去了。
思匀吁出一口气,缓缓走回客房。
有人挡路,思匀一看,正是老妇阿玛。
她轻轻问:“你脸上有阴霾。”
思匀无奈地在太阳伞下坐下来。
老妇坐到她对面。
思匀问:“你有一个故事想告诉我?”
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
“首先,”老妇说:“我要问你,你的护照在哪里?”
思匀一怔,这个问题好不清醒。
她回答:“在旅馆的保险箱里。”
老妇看看她,“只你一个人可以打开?”
“不,两个人都可以进去。”
“你快去看看,护照与飞机票,信用卡身份证都在什么地方,这些重要文件,还是由你双手保管的好。”
思匀问:“你为什么关心我?”
老妇无奈,“你又不想听我的故事。”
“我想听。”思匀改变初衷。
“傍晚六点,在游泳池畔等候。”
思匀呆呆地看看她。
她又低声说,“对了,在保险箱里找不着,不用着急,一定在他外套口袋里,记住,自己保管,贴身带在身边。”
思匀听出她口气里由衷的关怀。
这阿玛是谁?举止好奇怪阿。
老妇离开之后,思匀立刻去查看保险箱。
她吃惊了!
保险箱里只有几件首饰。
老妇是谁?
她为什么料事如神?
思匀匆匆跑回旅馆房间,打开衣柜,逐件外套翻查。
终于,在陆志宏一件背心口袋里,她找到了她的护照,信用卡,身份证及飞机票。
她浑身冒汗。
他收着属于她的证件,为什么?
思匀先把这些重要的证件放进自己的腰包,跌坐在床边。
然后,她心中渐渐生了寒意。
别看这几种文件,尤其是护照及信用卡。不见了它们,她怎样回家?
马汀利是一个遥远小岛,用法语,她只会说,“要一杯柠檬茶”,“邮政局在哪里”,“谢谢”,失去身份证,有理说不清。
陆志宏取了证件,想怎么样?
思匀打了一个寒颤,他带她来马汀尼。是否一个阴谋?
想深了,思匀觉得害怕。
她刚想打电话给小雅,陆志宏回来了。
思匀不动声色。
忽然,爱人变了敌人,思匀觉得她处境危险。
他走近她,低声问:“想得怎么样?”
思匀尽量镇定,“因是美元,比较难筹。”
“你可以拨个电话到银行,叫他们预先准备。”
都替她想到了。
思匀只得说:“也好。”
“拜托你,思匀。”
思匀说:“我有点头痛,想留在房内休息。”
“咦,今晚海滩上有个舞会。”
“我稍后或许会参加。”
“那么,现在,先打长途电话到银行去。”
“你放心,我会办妥。”
陆志宏看着她,“你怕我听到你的密码?”
思匀坦白地说:“我的密码是'床前明月光',我的户口根本没有那么多钱,需要问表姐从基金里拿出来。”
他急了,“需要多久?”
“起码二十四小时。”
“快打。”
声音已有威胁的意味。
思匀觉得他的真面目已经暴露。
赌债最重要,钱最重要。
她与他单独在偏僻异乡一间旅馆房间里,激怒了他,后果堪虞,思匀不会吃这个眼前亏。
她拿起电话,拨给小雅。
“小雅,我是思匀。”
“咦,思匀,玩得开心吗?”
“听着,小维,我需要一百万美元,请通知世界银行准备汇票。”
“这是巨款,要来何用?”
“我在旧金山看中一幢全海景洋房,这是定金。”
小雅沉默一会儿,“好,这是你父母留给你的钱,你有权动用。”
思匀挂上电话,陆志宏松口气。
他问:“我怎样取得这笔款子?”
“汇票准备好,可以在任何一家分行取。”
“谢谢你,思匀,马汀利市中心也有世界银行。”他雀跃。
“你先去舞会吧。”
他顺手进衣橱,取出那件背心穿上,出门去。
陆志宏的意图很明显,没拿到钱之前,他不会把护照还她,他变相地绑架了她。
老妇阿玛的忠告救了思匀。
陆志宏一走,思匀便出去找她。
老妇已在约定地方等。
思匀轻轻走到她面前,“你怎么知道──”
“嘘,坐下,听我的故事。”
思匀问:“你到底是谁?”
“像你一样,十五年前,我跟着爱人到这个岛上来渡假。”
“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一个月,他对我无微不至,体贴入微,假期结束,我们准备回家,他同我说:' 我去结帐,你在房中打个盹等我。”
不知怎地,思匀浑身寒毛竖了起来。
老妇的声音转为悲凉,“我睡着了,忽然之间,有人把我推醒:' 小姐,退房时间已过,是下午三点了,你该离开酒店了' 。”
思匀听得目定口呆。
“什么,一觉竟睡了那么久,我的男伴呢?”
思匀用手掩住了嘴。
“酒店职员说,他在早上十点多结帐后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里。”
思匀冲口而出,“你的护照!”
“我到处找过,全无踪迹,他带走了一切,只留我肉身在讲法语的马汀利,我被酒店请出街上,只得到警局去,我无法证明我是谁,只能在派出所睡了几个晚上。”
思匀听得手足冰冷。
“你应打电话回家求救。”
“我致电家中,他们答应汇钱过来,在这段时间内,我去补领证件,那时,电脑尚未普遍应用,办事缓慢,我在岛上总共滞留了两个星期,才能回家。”
思匀用手掩脸,“可怕!”
“在这半个月内,我生活得像乞丐,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盗走我的证件?”
“对,为什么要害你?”
“我憔悴地回到家,大病一场,亲友来找我还钱,我到银行去,才发觉所有存款已被人冒名取走。”
“啊?”
“是他,”老妇咬牙切齿,“是他,我俩有联名户口,但必须两人一起签名,他模仿我的签名,用支票分几次提走了所有存款。”
思匀听到这里,站了起来。
这个人好歹毒。
所以他要使女友滞留在小岛一段日子,方便他逐笔逐笔提走现款,不惹银行疑心。
思匀想到陆志宏,他也有同样计划?其心可诛。
她的手紧紧握住证件。
她问:“那么,你为什么又回到岛上来?”
老妇咬牙切齿,“我无处可去,我回来岛上找他。”
她的眼睛红了,握紧拳头,神智忽然昏乱。
思匀恻然,对老妇说:“他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
老妇喃喃说:“他毁了我。”
思句说:“不,你还可以振作──”
老妇看看思匀,“记住,证件贴身带着,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站起来,佝偻着背走开。
思匀叫她,她没有停下来。
她的背影在泳池边消失。
思匀的背脊已被汗湿透,衬衫贴在背上。
陆志宏以为思匀的证件还在他的背心口袋里吧。
思匀回到酒店房间,刚想收拾行李,陆志宏又回转来。
她立刻坐到沙发上假装看报纸。
陆志宏拿着一杯饮料。
“思匀,肠胃不舒服喝杯热牛奶最好。”
思匀双手微微颤抖。
当年阿玛也是喝了一杯不知名饮品以致昏睡到下午吧。
不,绝对不可以喝。
她轻轻说:“替我拿块湿毛巾来。”
趁他走开,她把牛奶倒在沙发附近一盆花里。
他出来了,她放下杯子。
他说:“好好睡一觉。”
她点点头。
听见他关门的声音,她再也忍不住,什么行李都不要,立刻离开酒店房间,往大堂门口奔去。
思匀见有车子,立刻截住,“飞机场。”
途中她眼前昏暗,几乎失去知觉。
车子停在飞机场门口,她才放下心来。
走到航空公司柜台,她只说要买最快离开的飞机票。
“小姐,二十分钟后有一班飞机往纽约。”
好,就先往纽约,旧飞机票不要算了。
趁这二十分钟空档,思匀拨电话给小雅。
小雅听到她的声音,紧张但镇定地问:“你在什么地方?”
“小雅,取销汇款,我已在飞机场,即将飞往纽约。”
“你一个人?”
“是。”
“思匀,我已报警,你凡事小心,在飞机上,再给我电话,把班机号码告诉我,我马上找朋友接你。”
思匀流下泪来。
飞机冲上空中该刹那,她才恢复镇定,开始悲伤。
她与小雅再次联络。
六小时后下飞机,有朋友接了她住酒店。
“有事随时与我们联络。”
思匀觉得这太像逃亡了,悲从中来,累得抬不起头,在酒店房间里昏睡了二十四小时。
第二天,有人从大堂打电话到她房间。
“思匀,是我,我来带你回去。”
是小雅,她赶来了。
思匀混身松下来,与小雅紧紧拥抱,恍若隔世。
他们立刻回家。
小雅非常警觉,留意身边环境,直至抵达家门。
思匀病了。
高烧,呕吐,为安全,小雅把表妹送进医院,但是医生找不到病因,她并无受到任何病毒感染。
一个星期之后,思匀渐渐痊愈,但是瘦了许多,掉头发,皮肤也粗糙起来。
小雅帮她搬了家,转换电话号码,并且,继续与警方联络。
她同思匀说:“陆志宏并没有回来。”
思匀不出声。
“我托人去调查过,没有他入境记录。”
思匀依旧沉默。
“这次,真是不幸中大幸。”
是,幸亏有一个人提醒了她身处危机。
思匀会终身感激那个老妇阿玛。
小雅说:“思匀,以后,带眼识人。”
思匀到底年轻,在休养之后,慢慢恢复旧观。
她找到新工作,生活又上了轨道。
“可是,陆志宏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为什么没有回来?
这个赌徒,设下陷阱,威胁女友替他还债,计划失败之后,去了什么地方?
那一个傍晚,他放了几颗安眠药在思匀的牛奶里,叫她喝下去。
不不,他不是想毒杀她,他只是想她乖乖睡一觉,好方便他第二天到世界银行领取汇票。
思匀叫他到浴室拿毛巾,他出来的时候,发觉她已经喝掉那杯牛奶。
他放心了,回到沙滩上,独自喝酒,有点得意。
他一早看中思匀是个富有的孤女,最容易上手。
他把她带到小岛来,乘她孑然一人,开口问她要钱。
她的证件全在他背心口袋里,她插翅也飞不掉。
陆志宏想到这里,用手擦擦鼻子,歪着嘴,笑了起来。
他放下酒杯,伸手拍拍口袋。
咦,口袋薄薄,里边的宝贝呢?
这一惊非同小可,把背心脱下一看,拉链袋里的证件不翼而飞。
左边口袋里是他的证件,右边是思匀的,现在,什么都不见了。
护照,信用卡,飞机票,现款,都失了踪。
他飞奔回旅馆房间,额上冒汗。
推开门,看见行李还在,但是思匀已经不见,他跑到大堂询问,职员说:“你太太约在一小时之前乘车子走了,你不知道吗?”
陆志宏整个人呆住,他甚至不能打电话回家求救,他欠债累累,他的亲友早已放弃他,他没有信用,现在流落在小岛上,他该怎么办?
思匀走了,她识破他的奸计,她走了。
他低估了她。
无钱结帐,酒店召警请陆志宏离去,他茫然收拾衣物,胡须已经长出来,外型似流浪汉,派出所叫他还钱,他无法证明他的身份,四处找人帮忙。
是,思匀在取回属于她自己的证件之际,把陆志宏的证件也一起拿走。
临上飞机之前,她把他的护照放进一只纸袋里,扔进垃圾桶。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陆志宏的确是低估了她。
他留在那小岛上近一个月,才补领到护照,但是没钱买飞机票,只得暂时在岛上打工。
有一日在路边,他看见一个老妇缠住年轻女子喋喋不休,她俩都是华裔,他不禁加以注意。
只听得那老妇絮絮不休劝那女子:“护照及钱要贴身收藏,不要交给任何人,记住,不可相信别人。否则,你就会像我,迷途。回不了家。”
故衣【看到最后有点感动~】
朱家葆有一张照片,是她与母亲的合照,那时她七八岁,母亲三十出头,相片中妈妈穿着一件尖领桃红色裙子,十分漂亮。
但母亲已经去世,家葆跟着外婆长大。
外婆爱她,但是物质供应就差一点,婆孙都不喜欢说话,屋里很静。
有时也谈起故世的母亲。
“你妈还在就好了。”
“外婆,已成事实,说来无用。”
“多双手做事,多个人谈心。”
但是,她已经去世,家葆十分无奈。
再也不能陪家葆挑衣服、温习功课、或是煮鸡汤给她吃,一起逛街,帮她拣男朋友。
中学毕业了。
外婆说:“家葆,你得找工作。”
中学毕业生,不易找到有晋升前途的职业。
家葆依旧点点头。
“外婆没有能力供你上大学,年轻的时候,我也做过事,曾在保险公司当文员,职位不高,积蓄有限,读大学,毕竟是笔大开销。”
“我试试申请奖学金。”
家葆成绩不俗,但不是九优生,奖学金轮不到她。
她明白她已得离开学校了。
“家葆,外婆已尽了所能,家里开销,得靠你了。”
“是。”
那即是说,她将成为家庭的支柱。
家葆借用图书馆的电脑,打了百多封求职信,每封信都写得很用心,她一直听人嗟叹,说近年来学生的中英文水平都低落,连一封求职信都写不好,错误百出,白字连篇,辞不达意,她不想成为劣质一份子。
信寄了出去。
同学早已经警告过她,大多数求职信会石沉大海、毫无音讯,除出政府机构,家葆需要一只铁饭碗。她填了许多政府表格。
家葆只得到十分一回信,一般都告诉她公司不再扩充,暂时不聘请新伙计。
但是政府机构却邀请她面试,职位是办公室助理。
家葆穿白衬衫深蓝色裙子应试,态度谨慎而自然,主考官很喜欢她,当场决定录取她。
家葆却有点黯然,她的第一志愿是升学。
一进办公室,为生活所困,怕走不出来。
只听得主考人说:“一样有升级机会,并且,可趁晚间进修,有一位局长,也是文员出身。”
家葆离开政府大楼之后并没有即时回家。
她在街上闲荡,漫无目的,胡思乱想。
十七岁就做大人了。
妈妈会心痛吧。如果她还在,一定会替她筹划:慢慢来,不急做事,多读几年书。
但,不是人人可以追求理想,家葆真怕她到了二十余岁已经变成办公室老油条,高拜低踩,借以生存。
她叹口气。
家葆借公共电话向外婆报告好消息。
外婆很是喜悦:“回来再说吧。”
家葆刚要放下电话,忽然看见一个桃红色的人影。
那颜色鲜明,在灰色的人群中十分夺目。
家葆心想:咦,同样的颜色,在什么地方见过?好不熟悉。
她在电光石火之间想起:妈妈的裙子。
照片里,妈妈正是穿这样的颜色。
家葆不由得离开电话亭追上去,但是已经失却那朵桃红色的云。
她哑然失笑,阿,太过想念妈妈了,唉,她低下头,母亲已经不在人世。
回到家里,家葆用比较兴奋的语气向外婆转告面试过程。
外婆已经不大外出,家葆是她的一扇窗户,把外边世界的风景带进屋里来。
傍晚,家葆把珍藏的照片拿出来看,奇怪,相片中母亲裙子的颜色一点也不褪。
她轻轻说:“妈妈,我找到工作了。”
外婆在房外说:“早点休息吧。”
幸亏小小公寓由外公早年置下,不必交租,有瓦遮头,华人崇尚置业,真有智慧,吃少点穿少些无所谓,没地方住可惨了。
接着一段日子,家葆为著适应新生活消瘦。
在办公室,她属最低层,维持尊严实在不容易,幸亏年纪小,被人呼呼喝喝无所谓,手快点也就可以获得赞赏。
不出一个月,家葆便发觉她为自己的勤快所害,大家都把工作堆到她头上来。
接着,她熟悉了整座办公室运作模式,找资料,她最快,因此得到尊重。
她听得一位高层说:“我那两个副手,有家葆那般态度就好了。”
说得很含蓄,但是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
每个月,家葆都把薪酬全部交给外婆。
一日,加班工作,迟了回家,在银行区等车,忽然又看见那一角桃红色。
这次,家葆立刻追上去。
穿桃红裙子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身形婀娜,十分好看,家葆眼看就可以看到她的脸,忽然一群少年涌上来,挡住视线,接着,她就不见了。
家葆在街角呆了一会儿。
到家,她同外婆闲聊。
“婆婆,妈妈的旧衣物,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外婆一怔,“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告诉我。”
“她不治之后,你父亲收拾杂物,大概都拿到慈善机构去了。”
“没有留下纪念品给我?”
“地方小,放不下。”
家葆觉得可惜。
“你父亲接着远赴加拿大工作,说好过三两年就回来接你,同时,答应每个月汇钱来。”
家葆接上去:“结果他一去无踪。”
“是呀,托人到处找都找不到,从此失去音讯,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收过他一角一分。”
“对不起,外婆。”
“唏,关你什么事,怎么会由你道歉。”
家葆只是赔笑,从此,她成为外婆的责任。
她姓朱,母亲姓蒋,外婆姓孙,三个不同姓氏的女性却有那样亲密的血缘。
“可怜的孩子。”外婆不能释然。
“或许,你找得不够彻底。”
“他当初也没留下地址电话,很难找。”
存心摆脱她们。
“托遍朋友,他们很帮忙,可是没结果。”
“他还在人间?”
“相信依旧健在。”
母亲没带眼识人。
外婆说:“早点休息。”
开始有男同事试图约会家葆,她礼貌地推辞。
暂无心约会。
家葆对母亲认识不多,时时问外婆有关她的消息,可是外婆不大回答。
她现在又一次提问:“妈妈生前可有工作?”
外婆迟疑。
“外婆,我已经长大,你可以照实告诉我。”
“她是一名摄影模特儿。”
家葆十分意外,“那应该有许多照片留下来。”
“都给你父亲带走了。”
家葆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可是外婆不愿说,她也不能逼她。
第二天,男同事张志弦约她看电影,被她推却。
“那么,喝一杯咖啡。”
家葆笑笑,“好。”不想太绝情。
他介绍一项秘书课程给她,她很有兴趣。
蓦然抬头,又看到桃红色。
家葆脱口而出:“今年流行桃红?”
张志弦问:“什么?”
“桃红。”
他坦白说:“我不喜欢鲜艳的颜色。”
家葆问:“你最爱什么?”
“深蓝色,你最常穿的颜色。”
“可是最近我常常看见桃红。”
“会吗?我不觉得。”
年轻人眼中只有一泓蓝色。
家葆不出声。
过两日,又是加班日,同事们抱怨得不得了,只有家葆一个人埋头苦干,并且抽空为大家张罗茶水点心。
下班之前,上司称赞她:“家葆,做得好。”
家葆只笑笑。
她在街角等车。
快十二点了,公路车上依旧挤满了人,家葆希望有空车停站。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前面有一角桃红色裙锯。
家葆握紧拳头,“这是谁?我非要看清楚不可。”她同自己说。
她追上去。
那个女子转入另一条内街。
家葆反正没事做,迟些回家不妨,跟着追进去。
家葆清晰地看见她站停,转过头来,看看家葆。
家葆发呆,那女子有一张鹅蛋脸,非常熟悉。啊,有三分家照片里的妈妈。
这一惊非同小可,家葆浑身发寒。
再看,那女子已经消失在转角。
家葆跟上去,完全没有她的影踪。
深夜的内街既黑又静,单身女子不宜久留,家葆刚想退出,忽然,一家店的橱窗吸引了她。
橱窗裹,端端正正陈列着一件桃红色的裙子,甜心领,小袖子。
家葆呆住,该刹那她双腿不听话,不能动弹。
那个女子把她带到这里来,为什么?
正在发愣,有人在她背后说话。
“小姐,夜深了,回家去吧。”
她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看见一名警察。
“是,是。”她低着头离去。
那一晚,家葆没有睡好。
她不相信世上有那么凑巧的事,非得在白天再去看清楚不可。
午饭时分,家葆匆匆走到那条街去找桃红色裙子。
不,不是幻觉,那裙子仍在橱窗里。
家葆抬头看招牌,看见写着故衣二字,英文叫“再来一次ENCORE”,原来是一家卖二手衣服的时装店。
她推门进去。
一位打扮时髦的中年太太抬起头来,含笑招呼。
“这位小姐,想看什么?”
家葆问:“这些都是旧衣服?”
“许多客人都来我呢,我们从古董牛仔裤到明初的袍子都有。“
“我想看橱窗那件。”
“深紫色外套?”
“不,桃红色裙子。”
“小姐你真好眼光,这件衣服,属于名歌星刘郡。”
“刘郡?”
“十多二十年前,可是红歌星阿,你太年轻,没听说过吧。”
“十多年前的旧衣服,还值钱?”
“当然,很多人都特地来找,我这里货源足,行内颇有一点名气,有人刻意收集名人故衣。”
家葆边听边点头。
老板娘把那件裙子小心取出来。
“看,保存得多好,看样子最多穿过一次,吊牌还在。”
“你有刘郡的照片吗?”
“我找找看。”
老板娘翻开一本旧杂志,“请过来。”
家葆已有心理准备,可是看到彩色照片,还是整个人发麻。
杂志里的人,正是她母亲。
家葆呆半晌,打开皮夹,取出珍藏的照片,递给老板娘看。
“哎呀,”老板娘也惊呼:“是刘郡,你是她的什么人?就是这条裙子啊。”
家葆声音发颤,“这件衣服售价多少?”
“我照原价给你好了。”她说了一个价钱。
虽然比本季最新时装都贵,家葆还是毫不犹疑买下来。
一整个下午她都异常沉默。
上司叫她。
“家葆,我将推荐你升职文员。”
“谢谢,我一定会努力。”并不是很起劲。
回到家,吃过饭,她斟一杯茶给外婆。
外婆留意她的神情,“有话要说?”婆孙彼此十分了解。
家葆取出那条裙子。
外婆低呼一声。
“你也认得它?”
“家葆,你从什么地方找到它?”
“外婆,请你告诉我,我母亲到底是什么人?”
外婆颓然,“我也知道瞒不过你一世。”
“为什么要蒙蔽我?”
“因为我想你做一个普通人,过平凡正常生活。”
“我母亲是个歌星,艺名叫刘郡?”
“一切已经过去,你如果尊重外婆,知道外婆爱你,就不要问太多。”
“外婆……”
“是,她叫刘那,她曾经很红,她不懂珍惜事业,她嫁了一个不适合她的人,与我闹翻……就这么多了,我不想说下去。”
外婆回到房间,大力关上门。
家葆无奈,闷了整个晚上。
她怕外婆再次把桃红裙子扔掉,索性穿着它上班。
呵,全公司的人眼睛都亮起来。
虽然是白天穿的衣服,但是贴身、窄腰,与众不同,大家看得呆了。
“哪里买?我们也想要一件。”
“是家母的旧衣服。”
“太漂亮了。”
“原来家葆只要稍加打扮,就是个美女。”
张志弦轻轻对她说:“真好看。”
真没想到一条裙子会有这样强烈的效果。
下了班,她走向公路车站,有陌生人截住她。
“小姐,愿意来试镜吗?我是南华片场的星探。这是我名片,你可以去查清楚后才覆我。”
家葆骇笑。
裙子太有魅力了。
回到家,外婆已经消了气,但一脸哀伤。
“家葆,我不该生气。“
“外婆,你不想再提,我就不问好了。”
婆孙互相谅解。
家葆坐下来,忽然觉得裙脚有一小件硬物,她翻过来一看,“咦,这是什么?”
摸一摸,像是一把锁匙,缝在裙脚里边。
家葆好奇,拿一把小剪刀,拆开裙脚,取出那件东西,果然,是一把锁匙,一看就知道,属于银行保险箱。
家葆呆住。
一个穿红衣不知名的女子,把她带到一家故衣店,让她买到母亲生前穿过的衣服,而这件衣服的裙脚边,缝着把锁匙。
家葆讶异得诅不出话来。
她没有声张,不想再刺激外婆。
第二天,她托人,那人又托人,终于找到一间报馆的资深娱乐记者,把刘郡的故事告诉她。
报馆有颇详尽的图文资料。
“刘郡只红了两年便结婚了,好像有一个女儿,夫妻感情不错,但她不幸罹病逝世,之后,大家便淡忘了她。”
“她丈夫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们不十分清楚。”
同外婆说的差不多,短暂的生命,淡淡哀愁。
遗下一女,那女孩,便是她。
不知怎样,生父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认领她,也许,他已经开始新生活,也许,他不想承担责任。
家葆总算明白了上一代的恩怨。
她离开报馆,到银行去。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她找到银行经理。取出锁匙,“HKSB,是你们的保管箱锁匙吧。”
“一点不错,小姐,请签名。”
“这不是我的锁匙。”
“你在街上拾到?”
“不,它属于我母亲。”
“那么,必须她亲自来。”
“她已经去世。”
经理查了记录,“请把物主姓名告诉我。”
“刘郡,或是蒋子信。”
经理点点头。
“请携同证明文件来办理手续。”
家葆道谢离去。
外婆一早把所有证件交她保管,但是,办理手续需时,大约一两个星期后才可以开放保管,这一切都瞒着外婆。
外婆不想她沉缅过去,要她开始新生活。
张志弦打电话来,外婆听过一两次。
“是男朋友?”
“男同事。”家葆更正。
“做什么职位?”外婆相当关心。
“新闻主任。”
“是大学生吗,家境如何?有多少兄弟姐妹,父母是否健在?”
家葆笑了,“我一概不知。”
正如人家不知道她的母亲是个歌星一样。
“家葆你可别糊涂,”外婆着急。
“公司里百多个男同事,假如真的找到男朋友,一定带回家来给你看过才算数。”
外婆满意了。
是小张自动向她坦白:父母亲仍在教书,尚未退休,姐姐是护士,哥哥是工程师,一家五口,都有收入,家境不错,人格上佳。
他是家里小弟,妈妈与姐姐都打毛衣给他穿,幸亏并没有被宠坏。
“你呢?”他问。
家葆也很坦白:“我与外婆一起生活,我是孤儿。”
他想一想,“有外婆照顾不算孤儿。”
家葆很感激他这样说。
渐渐话多了起来,家葆不再介意与他单独约会。
他邀请家葆与家人见面,家葆婉辞,可是一日在街上碰到他父母。
张伯母看到素净的白衬衫蓝裙子,已经觉得好感,跟看看到一头乌亮黑色直发,更加喜欢。
那女孩的五官秀丽得叫她吃惊,这样好看却甘于平凡,认真难得。
张伯母立刻有好感,家葆顺利过关。
张志弦笑说:“几时在街上也碰到你外婆就好了。”
家葆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微笑。
张志弦说:“家葆,我老觉得你有心事。”
家葆一怔,被他猜中了。
“可以讲出来吗?”
家葆缓缓答:“我自幼便比人沉默。”
这其实是优点,小张不再出声。
那天下午,她接到一个电话,银行通知她去开启侏险箱。
家葆有点紧张。
也许,外婆有智慧,她现在不是很好吗,工作及感情生活都不差,做一个普通人最最愉快,何必还去苦苦追究身世。
但是,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她与银行职员约好时间。
时间到了,她手心冒汗。
职员当着她的脸打开保险箱。
箱子里只得一份文件。
家葆不认得是什么。
银行职员却见多识广,“咦,是一份保险单,”她看了一看,“已经全部付清价值三十万元,连十年利息,几乎已经增值一倍。”
“什么?”
“受惠人是朱家葆,即是你,朱小姐。”
家葆呆坐着,不能动弹。
母亲有遗产留给她,但,她却几乎失去一切。
失而复得的过程神秘得不可思议。
“朱小姐,这份保单立刻可以兑换现款,你需小心保存。”
已经不能再瞒外婆了。
她立刻赶回家去,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老人。
她兴奋地说:“我的学费有着落了。”
老人泪流满面。
当年,母女闹翻,双方都固执,不愿认错,病重的女儿未能见母亲最后一面。
辞世后由丈夫收拾了一只箱子带着孩子回她娘家,老人伤心地说:“孩子可以留下,财物不要。”
人去了,剩下一个幼女,一只皮箧。
第二天,皮箧留在门外,那男人已经离去。
老人叫慈善机关来取走遗物。
家葆问:“ 可有打开来看一看?”
“只得几件旧衣服,照片里的桃红裙子,也在其中。”
“有无信件?”
外婆摇摇头。
家葆叹口气。
最重要的是,几经转折她终于得到母亲的遗产。
外婆喃喃说:“我憎恨她的歌衫,讨厌她的舞衣。”老人泣不成声。
“我明白,”家葆安慰外婆,“我完全明白。”
是妈妈的灵感吧,一直带领她找到那把锁匙。
之后,在人群中,家葆再也没有见过那种桃红色。
她把张志弦带回家中喝茶。
志弦十分恭敬,外婆见他粗眉大眼,体格壮健,处处维护家葆,便觉放心。
两个年轻人接着出去看电影。
老人独坐客厅,轻轻说:“女儿,家葆的眼光比你好得多,你该放心。”
室内像是有轻轻一声叹息。
老人听觉不好,没察觉。
她又流下眼泪。
这时,窗外吹进一阵轻风,房间内有什么拂动。
咦,是桃红色的衣裤呢。
连老人都起了疑心,走进寝室看个究竟。
不,没有人。
是那件故衣,家葆把它挂衣橱外,因为风的缘故,它抖动了一下,像是谁认得路,回家来了。
访友
劲珊的祖父在医院裹。
医生说,只差迟早了,叮嘱劲珊把握机会,与他共度最后时刻。
劲珊决定尽力做到。
她天天下班去病房陪老人,服侍他吃一个水果,聊聊天。
所有事都已吩咐妥当,公寓以及小笔现金,都由劲珊承继。
劲珊的父母一早离异,分别又结了婚,各自生了好几个孩子,劲珊跟着祖父长大,倒也清静。
祖父病重,她份外伤神,祖孙自幼相依为命,说什么都不舍得。
那天下午,祖父的精神比平常好一些,忽然自皮夹子内取出一张小小照片,递到劲珊面前。
劲珊一看,“咦,”她诧异,“这是谁?”
黑白著色照片中有两个人,一个年轻男子,及一个五六岁大小女孩。
照片历史悠久,应有二十多年,那时彩色底片还不普遍,照相馆喜在黑白照片描上颜色。
那男子穿军服,女孩梳两条辫子。
劲珊又问:“他们是谁?”
照片显然受到祖父珍藏,为什么?
只听得祖父说:“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什么?更奇了。
祖父叹口气,“劲珊,我年轻时,是个军人。”
劲珊知道这个事实。
祖父当年带妻儿移民旧金山,因找不到工作,毅然参军,家人成军眷,得到比较好的生活,可是不到三年,那场著名的东南亚战争便爆发了。
那时,劲珊尚未出世。
那一场缠绵残酷的战争一连延续了十多年,但是祖父只出去过一年,使负伤回家。
他伤得很重,需切除右腿,从此退役,做小生意,开一家杂货店,生意不错。
他从来不提当年的事。
直到今日。
劲珊握著祖父的手,屏息聆听祖父的话,也许,他神智已经有点模糊。
“劲珊,回家之后,我衰老得很快,因为战争的阴影挥之不去。变成重担,子女又不燎解我的经历,读完书纷纷离家而去。”
这时看护进来问:“病人会不会太累?”
劲珊连忙答:“我们很好。”
看护又出去了。
劲珊知道这已是祖父最后一番话,把耳朵贴得更近。
“去,劲珊,去找这个小女孩。”
劲珊著急,“她叫什么名字,住在何处?”
“我不知道。”
“阿,祖父,这真是个难题,叫我怎么找?”
只听得祖父沉沉说下去:“那一日,我走进丛林,背著装备,像往日一样,与同伴一直往前走,有时,一走七八个小时,累得说不出话来。
“我还记得,那日阳光很好,但是树林实在太密,照不透树叶,泥土依旧湿泞,举步艰难,我走在最后。
“忽然之间,我看到树叶中有一双眼睛,有人看住我,我站停脚步,混身寒毛竖起,他是敌人,他有轮,他举起了轮,呵,电光石火间,我知道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劲珊打一个冷颤。
祖父从来没有说过这件往事。
“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一刹那,他没有先开轮,但是我本能地举起轮,对牢他胸膛,啪啪啪,他倒下来,我的同伴惊觉,回头来帮我。
“从那个士兵的胸膛中,掉出这一张照片,被我拾起,保存至今。”
劲珊叫出来,“呵。”
“是,我至今不知他的名字,我也不知这小女孩是什么人,他的小妹?他的女儿?劲珊,她可能仍在等待他回去。”
劲珊握紧祖父的手。
“去,找到她,对她说,那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去向她道歉。”
“我──”
祖父忽然气促,劲珊连忙叫看护。
老人在第二天凌晨辞世。
劲珊虽然年轻,办事却非常有智慧,按部就班,极有耐性。
但是,她根本无法著手去寻找照片中那对父女。
她跑到电视台新闻组去求助。
接见她的是副主管莫利坚。
“嗯,这是一个叫人深思的故事,我可以帮你寻找资料,不过,你愿意把故事版权交给我们吗?”
劲珊点点头。
她问莫利坚:“对方为什么不先开轮?”
“也许,他第一次当兵,不敢开轮,也可能他看到对方有一队兵,他只得一人,不敢轻举妄动,终于被你祖父先下手为强。”
劲珊点点头。
“请把照片留下,并且,填写你祖父姓名,及你的住址与通讯号码。”
过了两日,莫利坚通知劲珊:“有消息了,你方便的话,请来一次。”
劲珊立刻赶往电视台,这次,有两个记者也在莫利坚的办公室。
“这位是陈钧全,那位是麦秀琳,你们均在那场战争结束后才出生,应无代沟。”
小陈开门见山,“余小姐,我们查过你祖父余志明的纪录,事发当日的日期如下,地点是东亚区汶丽村。”
他把记录交到劲珊手上。
“的碓有敌人阵亡。”
劲珊问:“叫什么名字?”
小陈摇头,“没有人知道。”
莫利坚说,“我们已托行家在汶丽村附近市镇的报章上刊登寻人叙事。”
劲珊说:“事隔多年了。”
“最近去过东亚的人说,那崟变化不大,尤其是乡村,居民极少迁徙,希望那小女孩还在。”
“应该有什么年纪?”
“比你大一点,她会记得这张照片,以及相中的男子。”
“谢谢你们帮忙。”
麦秀琳忽然说:“那是一场战争,余小姐,希望你对祖父不要改观。”
劲珊答:“我明白。”
她离开电视台。
小陈说:“残酷的战争。”
“到了第二三代,恩怨尚未结束。”
莫利坚说:“追踪这个故事,把来龙去脉搞清楚,相信会吸引到观众。”
“莫你只想到收视率。”
“是,我市侩,否则的话,怎样生存?”
劲珊听不到这番话,她回到小小杂货店内等消息。
那帧小小照片,被放大了─刊登在当地的报纸上,六个月内,一共刊登过三次,没有消息。
照片下角用当地诺文及英文写看:“寻人,任何人士认得照片内男子及女孩,请联络以下号码、薄酬。”
旧报纸流落在小贩手中,用来包蔬菜、肉食、糖果。
一日,一个中年妇女买了一包梨子探亲,她姑母住在汶丽村。
水果摊开来,赫然是那张照片,那老人一看,愣住─叫出来:“是阮文华!”
照片中男子,总算有了名字。
中年女子惊问:“你认得相片中人?”
“是,大家都见过这张照片,在乡村,当年拍照是极之难得的事,阮临出征前,特地到照相馆与女儿合照留念,照片共印了两张,父女各执一帧,他第一天出去,就没有再回来。”
“女孩呢?”
“女孩叫阮氏业,十年前搬往别处去了。”
“呵,我们赶快通知报馆。”
“你连去。”
劲珊很快得到了消息。
陈钧全拨电话给她,“那相中人有了姓名。”
呵,真有其人,劲珊忽然落下泪来。
“你哭了?”
“没有,请说下去。”
“我可以来看你吗?”
“当然,”劲珊把店名及地址告诉他。
廿分钟后陈钧全就驾驶一辆吉甫车前来。
他一坐下就说:“那阮文华本来是名小学教师,他是军中前哨,与你祖父在丛林相遇,彼此踌躇,是否应该开枪呢?明明同是黄皮肤。”
劲珊不出声。
“那小女孩,叫阮氐业,据说早些时候搬了家,还没下落。”
劲珊叹口气。
在太平时代,两人偶遇,可能有共同话题,成为朋友。
“他不该在那个时候在那片树林中出现。”
劲珊做一杯咖啡给小陈。
“老总想做大这件新闻。”
“什么?”
“他打算派人去东亚寻找阮氏业,你要是愿意出镜,电视台可以提供旅费及食宿。”
劲珊吃惊,“不,祖父大抵不想渲染此事。”
“ 这是今日传媒办事方式,投资人力物力,当然想得到最佳回报。”
劲珊犹疑。
“你也一起来吧,电视台手法一定叫你满意。凭你个人力量,怎样找得到她。”
祖父的遗愿……
劲珊点点头。
陈钧全说:“我负责采请,阿琳做摄录,你,你算是领队吧。”
随行还有司机与翻译,两辆吉甫车,以及最新装备,人强马壮。
他说得对,真不是个人能力可以做得到。
他们在比较凉爽的秋季出发。
可是到了那边,仍觉潮热不安。
劲珊像是蓦然进入祖父当年世界,那一年,他只比现在的她大一点点吧。
她看到古旧欧升式建筑物,有些居民还会请法语,不知名的食物美味可口,麦秀琳吃多了,肠胃不舒服,需延迟一日出发到乡村。
终于起程,陈钧全的左小腿突被一种昆虫啮咬,留下一串既痛又痒的水泡。
还没开始,已成伤兵,不禁叫苦。
劲珊不出声,静静与翻译到附近药店寻找草药,回来替小陈敷上。
痕痒即止,小陈无限欢喜。
车子离开城镇,往郊外驶去,只见郁葱葱热带雨林,一望无际茂密碧绿,景色奇佳,一点也不像是战场,大地的炮火疮疤早已愈合。
小路仅容一车通过,有时,吉甫车需涉水而过,小径两旁,正是稻田。
三个年轻人不嫌其烦, 逐家逐户拿著照片访问。
他们终于到达汶丽村。
那个老人在门口等他们。
劲珊放下一些礼物,问清楚她的确认得阮氏父女。
“可知搬到什么地方?”
“听说是距离这裹不远的泯村。”
翻译说:“约八小时车程。”
他摊开地图,把泯村指出来。
小陈点点头。
他们在吉甫车内度宿。
不怕得罪讲一句,车内设备比无水电供应的民居舒服多了。
阿琳得了上次教训,只敢吃乾粮及矿泉水,小陈忙把图象及资料传真返电视台。
有村中小孩轻轻走过来想看电视。
劲珊招呼他们坐下,接上天线,播放动画片给他们欣赏,一下子聚集了十多个孩童。
麦秀琳笑,“立刻受精神染污。”
虽然这样说,却掏出糖果给他们吃。
入夜,她俩取出睡袋─在车厢里睡觉。
“请锁上车窗车门。”
阿琳又笑,“放心,比在大都会安全得多。”
这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他们往泯村出发。
劲珊有点紧张。
小陈说:“若果见不到阮氏,这次辛劳就吃白果了。”
车子驶了八小时,幸亏早已储备足够汽油。
小陈不停吃水果,阿琳则喝咖啡,司机听摇滚乐,翻译看风景。
沿途看见一个市集,阿琳停下买了一些纪念品。
她送劲珊一只银手镯。
劲珊知道她这次是代表祖父来探诂旧友。
是朋友吗?当然是,廿多年来,他藏著阮氏父女的照片。
阮氏会原谅他们吗?
他们也是敌人。
吉甫车向前驶去,沿路有村民出来看热闹。
终于到达泯村。
短短几日问,劲珊的球鞋已穿得破旧,几乎踏破铁鞋。
他们逐家采访,消息很快传开。
“是,这是阮氏业幼时与父亲所拍摄照片,她一直珍重地放在客厅中央。”
“阮氏住在村尾第四间屋,有猪栏那座。”
“阮氏已经结婚,女儿也有照片中的她那样大了。”
“你们这帮人是谁?为什么找她?”
劲珊不出声。
这可怎么回答呢。
他们一步步走到村屋面前,屋子简陋,同想像中一样。
他们听到犬吠、鸡啼、猪叫,还有孩子嬉戏的声音,这样朴素的士后也不是不前快的吧。
劲珊看到了一个七八岁小女孩,本来在踢石子,看到陌生人;站定了。
劲珊问:“你叫什么名宇?”
她激动得鼻子发酸。
“陈玉。”
“你好,请问,你妈妈在家吗?”
麦秀琳把她们会面过程全部拍摄下来。
有人迎出来。那是一个高大强壮的妇女,年纪不大, 但是因为风吹雨打, 缺乏保养─皮肤犁黑粗糙,她怀疑地看看陌生人。
“找谁?”
“阮女士?”
“我是,有什么事吗?”
终于看到了,劲珊低下头,“对不起,”她代祖父致歉,“我来迟了。”已经泪如泉涌。
阮氏却不知道相貌娟秀的陌生少女为何痛哭失声。
小陈问:“阮女士,我们可以进屋来慢慢说清楚吗?”
翻译脸色慎重,低声与阮氏说了几句。
阮氏招呼他们进屋。
这时,屋外站满看热闹的邻居。
一进门,劲珊便看到同一帧照片。
照片下供奉着水果。
劲珊鞠一个躬,轻轻坐下。
她自手袋中取出另一张照片。
阮氏一看,叫出来:“你是谁,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这时,翻译轻轻对阮氏诉说因由。
只见她坚毅的面孔渐渐软化,开始是错愕、惊詻,接著是愤怒、不忿,跟住,只剩下悲哀,她拭去眼泪,看看劲珊。
那不是一双美目,但是,眼睛内有真挚感情。
劲珊也凝视她,盼望原请的神情毕露。
陋室内一片静寂。
终于,阮氏开口了:“不关你的事。”
“不,是我祖父。”
“那是一场战争。”
劲珊没想到她会那样谅解,她竟拥有那样高贵的心灵。
劲珊想握住她的手,又怕她丕鬲兴,终于冒昧地伸出手去。
一双粗糙下田工作的手握住劲珊的手。
劲珊忍不住流下泪来。
一看, 司机、翻译,以及小陈阿琳都泪盈于睫。
阮氏的小女儿前来拉一拉母亲衣角。
“妈妈,什么事,为什么流泪?”
阮氏坐下来,轻轻说:“我们天天等他回来,一直以为他忽然会在门角出现。”
众人恻然。
“家母日日思念,直至前年辞世,现在,总算得到答案,谢谢你。”
那小女孩过来看著劲珊。
劲珊把口袋里的糖果给她,她很高兴。
劲珊留下地址及通讯电话,“可以帮忙的话,请通知我。”
阮氏忽然站起来,颤斗著声音,握紧拳头,“恒孩子,已没有父亲,他自从一次到城里去,就失去踪影,不再回头,抛弃我俩,可否把孩子带出去读书?”
大家都意外。
是陈钧全先开口:“电视台可以想办法,不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劲珊却觉得肩上有千斤重担。
她再向阮氏鞠躬,留下一小笔款子作为礼物,便离开了泯村。
麦秀琳说:“多么动人的故事!”
“莫利坚真厉害,一看就知道这故事可以发展:战争、恩怨、原请、盼望……包罗万样,感人肺腑。”
“这一节说不定可以全国播放。”
“届时我同你,有成名希望。”
“咦,劲珊,为什么不说话?”
劲珊错愕得哑口无言。
这两位年轻能干的记者虽然觉得感动,可是像看场电影一样,一出戏院就遗忘一切,最重要的还是功利。
“小小陈玉怎么办?”
“一定会有人乐意收养她,双方政府有关部门为宣扬人道,或可达成协议,大开方便之门,劲珊,只要宣传恰当,一定会有奇迹出现。”
他们太燎解这社会的机制了。
众人回到市镇,休息一晚,就回家去了。
电视台看过拍摄片段,非常满意。
莫利坚找劲珊正式签约。
劲珊说:“我有一个条件。”
“是金钱上报酬吗?”
“不,那叫陈玉的孩子──”
“把她接出来是不是?没问题,我们还要拍摄大结局呢:一切仇恨已经过去,美好的将来就要开始──”
劲珊不说什么,她目的已经达到,余劲珊与电视台彼此利用,阮氏业又提出了她的要求─各人都得到了所要的。
唯一意外的人,恐怕是祖父吧。
电视台播入了片段,劲珊成了名人,不少杂志报章想跟进这段新闻。
但是律师再三提醒劲珊:“记住,故事版权属于电堡口。”
劲珊觉得啼笑皆非。
上一代苍凉的遭遇竟变得如此商业化。
这段新闻故事播放之后,获得极大迥响,莫利坚升了职,小陈与阿琳转到纽约工作,而小小陈玉,被中部一个家庭领养。
她会住在那个家里─直至中学毕业,才决定去向。
劲珊去飞机场迎接小陈玉。
只见候机室人山人海─挤满了人,她真想知难而退。
结果,还是忍耐看完成使命。
幸亏小陈玉还认得她,过来亲切地喊她。
事情完结了。
不是做得很好,但是劲珊已尽了力。
冬天很快来临,一日从小店回家,她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是余劲珊小姐?”一个女子的声音。
“哪一位?”
“我姓阮,我是阮文华的妹妹,照片里的小女孩。”
什么?
劲珊严厉的说:“请不要开玩笑。”
“我有真凭实据。”
“我亲眼见过阮的小女儿。”
“不,那只是电视台一手导演的好戏,你愿意与我见个面吗?”
“你倒底是谁?”
“见面详谈后,你可以凭你的智慧下判断。”
劲珊约了她在公立图书馆见面。
呵,不可思议,真正的主角原来到了今天才亮相。
第二天一早,劲珊便到现场去等。
一位端庄的中年女子出现。
“你好,余小姐,我叫阮文英,是阮文华的小妹,当年他十七岁,我只得六岁。”
劲珊直觉认为她没有骗人。
“故事被电视台作得很大,观众看得热泪盈眶,”阮文英笑笑,“事实上,我一早以难民身份来到本市,定居、读书、做事、结婚,说英语,跟所有人一样,过著平凡的生活。”
“你有什么证明?”
“你手上的照片,我也有,不过不同姿势。”
她打开手袋,取出一帧照片。
在这张照片崟,大人小孩都站着,面露笑容,在同一间照相馆拍摄。
劲珊霍一声站起来。
“上当了。”
“你且坐下来,听我说。”
劲珊问“电视台一早知道?”
阮文英点点头,“由他们一手安排,将错就错,开头是有人想领赏冒认,后来被他们识穿,可是发觉故事有震撼性,于是一直跟了下去。”
劲珊气愤,“就瞒著我一个人!”
“你年轻嘛。”
“你为什么不站出来?”
阮文英答:“我一早决定忘记这场战争。”
“我要拆穿他们。”
“不,余小姐,那个小女孩因此得益,又何必破坏她前途呢。”
“可是祖父嘱我恳求那女孩原宥。”
“我原谅他,所以我才现身把真相告诉你。”
“你可想念他?”
“我太年幼,并无想像中悲伤。”
“你们的父母呢?”
“他们一早在战争中失去踪迹。”
图书馆恢复静寂。
阮文英独自站起来离去,留下劲珊一个人。
她说不出话来。
编一个故事
电视台编剧组会议室门外。
张志弦虽然准时来到,但是那尊容彷佛还在做梦,眼睛都睁不开来。
“这么早,叫我们来干什么?”他咕哝。
他身后有把声音:“开会呀。”
志弦转过身去,原来是同事王涤玟。
“这么早,哪里有精神。”
“你索性整晚不睡不就行了。”
志弦不出声,编剧组女生全部牙尖嘴利,他不同女人吵架,赢了比输还要难看。
“两位早。”
原来是组长刘志阁到了。
他推开会议室大门,只见桌子上七凌八落放着纸笔杯子,椅子横七竖八,分明是昨夜会议的战果,打扫的阿婶还未上班。
好一个小组长,他立刻唤秘书进来,一方面自己动手收拾垃圾,把台椅搬好。
秘书进来,刘志阁叫了咖啡。
“两位,会议开始。”
涤玟诧异,“就我们两人?”
“不错,这叫做小组会议,以往开会人数太多,七嘴八舌,事倍功半,上头决定改变战略。”
志弦与涤玟面面相觑,这葫芦里卖什么药?
“两位是编剧组精英,平日情绪也比较稳定,交剧本准时,所以委以重任。”
志弦忍不住,“刘,有话你请直说吧。”
“好,听着,一星期内交一个故事。”
这还不容易?
“不许抄袭日本电视剧,不许模仿畅销流行小说,也不能偷欧美电影的桥段。”
两个编剧怔住。
刘志阁咪咪笑,“有点难度可是?”
志弦清清喉咙,“完全不准借镜?”
“你与涤玫合作,真正合作创作一个故事,可好?”话说完了,他站起来,“散会。”
竟自走了。
涤玟傻了眼。
志弦立刻接受事实,“今天就动手吧。”
涤玟道:“自由度那么高,怎样写?”
“你不是一直想写小说吗?现在是时候了。”
涤玟用手托着头,“是否叫我们知难而退,递上辞职信?”
志弦嗤一声笑出来,“今日是什么时势,上头还需这样婉转?”
“你说得对。”
张志弦到今日才看清楚王涤玟,一年同事,只知她由一间结业的电影公关组转过来做编剧,个性还算娴静,比起一些女同事好得多。
有几位行家的品德不敢恭维:争功、抢排名、斗威、努力标榜自我,明明是集体创作,剧集稍为叫座,立刻出外招摇:“我的《女大十八变》,我的《患难见真情》……”把同事苦功一笔抹煞。
闹得太厉害了,上头索性不准刊出姓名,以“编剧组”三字代替,大快人心。
相形之下,这王涤玟算是斯文人。
只见清晨阳光下的她脂粉不施,异常秀丽。
她伸一个懒腰,“我想回家睡一大觉。”
志弦急了,“不准!一星期后要交上大纲,工作必须即日开始。”
“好,我回家绞脑汁。”
“我俩一起合作。”
“张志弦,你想怎么样?”
志弦低声下气,“请到舍下来,我泡最好的龙井茶给你喝,我们一起构思故事。”
涤玟似笑非笑,“你们独居男生的公寓多数有股味道。”
志弦忍声吞气,“我保证舍下空气清新,收拾干净。”
“好,且上去看一看。”
涤玟讶异了。
没想到他会把家居收拾得那么优雅、全白,无多余装修,大书桌、大露台,参考书全在齐屋顶的书架上。
涤玫笑问:“可以参观睡房吗?”
志弦忽然面红。
“这一边。”
房门一打开,涤玟更觉意外。
小小单人床,牛仔布床单,四四整整,果然空气流通,一点异味也无。
王老五这样整齐真不简单。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笑答:“我有一个很周到的钟点女佣。”
他斟出香茗。让涤玟窝在大沙发里,两人开始构思故事。
志弦站在一面小小黑板前,写下来:“假设一男一女──”
涤玟叹口气,“一男一女的故事,再也没有发挥,所有假设均已发掘殆尽。”
志弦摇头,“我上个月看了一套日剧……”
“记住,不准抄袭。”
“美国处境喜剧《城市与性》……”
“不许模仿。”
“某与某最近新小说水准大不如前了。”
涤玟大笑,“抄人还嫌人?”
志弦尴尬地坐下来,“唉。”放肆惯了。
涤玟开始:“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不,”志弦说:“一个艳阳天才真。”
涤玟说:“我的肚子饿了。”
“我替你做早餐。”
“我吃水果即行。”
志弦注意到她比其他女同事注意身形,一直打扮得时髦整齐,与另类潇洒过度的女文豪不一样。
他捧出一盘水果。
涤玟说:“写一个谋杀案吧!难度高,有满足感。”
“也需要爱情作枝叶。”
涤玟边吃梨子边说:“一个艳阳天,露天画展,忽然之间,一具女体自天而降,轰然巨响,原来附近高楼有女子堕楼,摔死在广场上。”
志弦笑出声来。
涤玟不忿,“你觉得这是个笑话?”
“这样突兀的开始,以后很难自圆其说。”
“什么都反对,怎样合作?你一个人写好了。”
“涤玟,你需学习与人相处。”
涤玟头痛。
“请说下去。”
“死者的姐妹决意寻找真凶。”
“不是自杀吗?”
“即使是跳楼,后边也有个人逼使她那样做。”
“是她性格不够坚强吧。”
“在男人眼中,这种女人死了也是白死,活该死,可是这样?”
“我没说过。”
“我累了。”涤玟赌气。
“我做一个鸡肉三文治给你吃,你就有力气。”
他到厨房去为她做午餐,出来时。发觉她已经盹着了。
昨晚,她在什么地方耍乐?
以致今日累得睁不开双眼。
他把她刚才的构思记录下来。
背景:大机构、工厂、学校……嗯,大学,最光明的至高学府,发生了最黑暗的事件。
一个女孩堕楼,另一个进入危险地带,发掘真相,女主角有两个人。
志弦放下了笔,松口气。
这个故事,从前有人写过吗?可能有,可能无。
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故事原本是一首无名氏的诗,在莎翁出世前两年已经盛行,后由莎翁改编成为有文学史来最著名爱情悲剧。
换句话说,莎士比亚也并非原创人。
不是故事,而是说故事的人;看你怎么把故事动人温婉娓娓地说出来,叫读者投入落泪沉醉。
志弦又在黑板上加了几点细节。
这时,涤玟翻一个身,从沙发上滚到地下,志弦连忙去扶起她。
她揉揉眼,“哎呀,我真不济。”
肯认输就有进步,算是难得。
她看一看黑板,“不错,可是仍不够震撼。”
志弦很诙谐,“加多几件飞机大炮吧。”
涤玟看看时间,“我要走了。”
“喂,明天请早。”
“九时正。”
“你家还是我家?”他明知故问。
没想到涤玟郑重考虑一下,“最后三天到我家开会,以示公允。”
志弦说:“有些独身女子的家也会像狗窝。”
涤玟笑笑,“届时请你来看个究竟。”
她一点也不生气。
回到家,把刚才讨论过的大纲串连起来,觉得满意。
电话来了。
“故事进行如何?”正是组长刘志阁。
“逼得那么紧,为什么?”
“实不相瞒。公司要缩减人手,六十多名编剧,人数太多,上头下了命令,削减成三十名,三个组长,每人管十个,这是一场考试,明白吗?”
“侮辱。”
“小姐,自由世界,自由选择,你可以转行。”
涤玟不出声,以免招致更大的侮辱。
“涤玟,你绝对可以顺利过关,放心好了,公司架构的确臃肿,需要精减。”
涤玟嗯了一声。
“努力,我们再联络吧。”
涤玟缓缓放下电话,从该刹那开始,她决定另外找一份工作。
趁这几天有时间,放出消息,读聘人广告,在互联网上查空缺。
整个下午,她都在物色新工作。
涤玟算是幸运,她毋需负担家人,母亲一早拨了这一间宽敞的公寓给她住,任由她做什么职业。
大学里读文学与艺术,她总想做回本行,可是现在发觉这一行实在不易找生活。
对牢电脑萤屏久了,她揉揉双眼,咦,新加坡电视台聘人,她凝神。
黄昏,张志弦有电话找她。
“有无精神?谈谈故事。”
涤玟苦笑,都不知道多久没有听过男朋友的电话了。
──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
挂住你。
终于叫我在人海碰到你,太幸运了。
现在听的全是公事电话。
“今晨的构思你可接受?”
“细节不够。”
“慢慢猜度。”
“凶手是谁?”
“英俊年轻而狠心的教授,把她自高处推下。”
“老套。”
──“你说,太阳底下还有什么新事?”
“刘组长有无给你消息?”
“有,说是一场比试,把旗下所有编剧摆上擂台,决一生死。”
“多卑鄙。”
“涤玟,你又不是昨天才出来做事,弱肉强食,是商业社会律例。”
涤玟叹口气,“叫人心寒。”
张志弦却问:“要不要添多几个疑凶?”
“要,丰富枝叶:她的前度男友,情敌、债主,人人有可疑。”
“涤玟,我在构思一个轻松的男欢女爱小品式喜剧,节省成本。”
“也许其余二人组也这么想。”
他吁出一口气,“涤玟,实不相瞒,这也许是我最后一个故事。”
“什么,你要转工?”
“是,反正没有家室,无后顾之忧,想策划一本杂志。”
涤玟问:“杂志还有市场吗?”
“试一试,这是一本专门给二十五至四十五岁男士看的男性杂志。”
“呵,裸女。”
“是,少不了美女。”
“市场上的确少一本有品味男性读物,也不要太高级,需要与群众接近。”
“多谢忠告,愿意惠稿吗?”
涤玫笑,“对不起,我不擅娱乐男性。”
张志弦无奈,“明早九时见。”
呵,大家都在另觅出路了,可见谁都不笨。
那天傍晚,涤玟把自己履历打了出来,电邮到南洋。
听说那边工作环境清新,工作态度慎重。
有得当然有失,涤玟明白。
第二天一早,她买了烧饼油条兼豆浆才到张家去。
提着豆浆壶,涤玟想到童年时,母亲买豆浆给她喝的情形:乘电车回家,把壶放在楼下车头电箱上保暧……
那童年昙花般光阴一去不回来。
她伸手按铃。
张志弦一早已经起来,身上一股肥皂香。
“咦,不是说清早起不来吗?”
“实不相瞒,上一票人刚走。”
“彻夜不眠?”
“是,那本杂志,记得吗?几个股东一起谈谈。”
“你很勤力。”
志弦苦笑,“不用功不行,同生活打仗,可不能输,稍一不慎会身后箫条。”
涤玟点头,“你有智慧,也有耐心,谁做你的妻儿,会有福气。”
“谢谢你。”
“袁健忠与周伯熊的网页生意搞成怎样?”
“仆了。”
“嘎,不是说指日可赚过亿?”
“大蒜吃多了,个个都以亿作单位,铺天盖地吹牛,结果连员工薪水都付不出,两百万都拖欠不付。”
“这场梦醒得快。”
“可不是,才说宇宙无限,忽然摔回地球。”
“高兴得太早啦。”
“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他们收拾心情,把故事上半部写了出来。
“刘组长曾说过,所有故事都可以用三句话说完。”
“试用三句话说基度山恩仇记。”
“一个人坐完牢练好工夫报仇成功,痛快。”
“钟楼驼侠。”
“一个残疾人爱上吉卜赛美女,与养大他的恶主教反目成仇,三人同归于尽。”
“骄傲与偏见。”
“美女与俊男几经错过,终结良缘。”
“原野呼声。”
“人与兽生存故事。”
讲到这里,两人哈哈大笑。
呵,许久没有这样开心地闲聊。
“刘组长才高八斗。”
“可惜你我不是他的核心人物。”
“他做人还算公道。”
“是,也很大方,我至今欣赏他。”
故事渐渐明朗。
志弦问:“为什么主角一定要是俊男美女?”
“那样观众读者才会深深被吸引,以及关心他们的遭遇呀。”
“多谢指教。”
到了中午,已经疲倦。
“出去走走再回来写。”
涤玟点点头,“去哪里?”
“到小西湾买海鲜。今晚做法式龙王汤。”
他懂得生活。
真奇怪,这样一个人,却没有女朋友。
他搔搔头,“可能是嫌我收入不稳定吧,你看高级公务员、医生、律师、教授……都有定额入息以及房屋津贴,还有社会地位。”
真是:“你先生干哪一行?”“呵他是建筑师,你呢?”“他是个编剧。”“什么?”“剧作家。”“什么?”“文人。”“你家?写什么???”
况且,他们都尚未成名。
即使拔尖出名畅销,全东南亚欧美华人都认得大名,收入也不过像一个政府部门署长,这种职位,本市有三百多个,但写作人数不足一只手。
绝对不是一个有前途的行业。
有些行家也真的很懒很托大,交不出作品,还扬言曹雪芹一生只写一本红楼梦,写得多叫滥。
涤玟听见这种论调从不生气,只笑笑说:“嫁妆亿万,觉得够用,根本一个字儿也不必写。”
他们去买了菜回来,正想动手炮制,刘志合的电话又来了——催催催。
他说:“动笔没有。”
“在写了。”
“两人合作可还愉快?”
“比想像中好。”
刘忽然笑问:“朝夕相处,他可有非份之想?”
涤玟故意反问:“想什么?太离谱的情节不适用。”
刘组长说:“别的小组进度也不错,你们可要准时交槁。”
“遵命。”
“让我与阿张讲几句。”
涤玟把电话交给志弦,她动手做汤底:把洋葱、蒜、胡椒用牛油焖熟,加进鱼骨熬汤。
半晌张志弦进来,“怕不怕腥气?”
“加多点香料。”
“全靠你了。”
他开始把故事在电脑上打出来。
涤玟称赞:“进步神速。”
张志弦自嘲:“将来失业,可往出版社做打字员。”
“我始终没学好,一分钟不过二十多个字。”
“够用便行。”
涤玟把汤滤出来,将各种海鲜及蕃茄倒进去再慢慢煮,香气扑鼻。
“我有珍藏香槟。”
不管了,吃了再算。
涤玟咕咕笑,“写完这个本子,起码胖五磅。”
“初入行,你有无辛酸?”
“当然有,每个本子改十次,改改改,导演依旧不满意,找前辈重写,又不知会新人,本子印出来一看,原来是别人写的,尽侮辱能事。”
“涤玟,成功是最佳报复,人要自己争气,以后你若成了名,那些人会自动认错。”
涤玟微笑,那些人影踪全无,已经找都没处找了。
到了第三天,故事大纲已经做好。
涤玟说:“好似少了一些元素。”
“是什么?”
“真挚的投入。”
“这是工作,燃烧殆尽,下一回写什么?”
“人家会说这是游戏之作。”
“叫批评家写好了,这么些年来,写的人寥寥可数。”
“交稿吧。”
“不要早交,放在那里,下星期一晚上才交出去。”
涤玟忽然坦白,“志弦,我已另有高就,明年初动身往新加坡任新职。”
呵,张志弦张大嘴,依依不舍的样子十分可爱。
“所以我已不在乎几时交稿。”
“说得对。”他暗中黯然。
“明天,请移玉步,到舍下来吃顿饭。”
那天晚上,志弦写到深夜,忽然灵感到访,他思路畅通写个不停,而且,连自己都感动了。
第二天,他携带鲜花去探访涤玟,那是种在盘里一株栀子花。
涤玟来开门。
志弦也讶异了,她的公寓收拾得井井有条,摆设甚多,都有来历,多数是在旅途中收集的纪念品。
一看就知道是个爱家的人。
“舍得去新加坡吗?”
“我会留着这个家。”
“两边开销,可见经济情况甚佳。”
涤玟笑,“托赖,还算过得去啦。”
涤玟忽然说:“我会回来。”
张志弦福至心灵,“我会等你。”
两个年轻人沉默下来。
过一会涤玟说:“我做了腊味饭。”
“好极了。”
他留到深夜才走,故事有了结尾。
第二天一早,他到公司交稿。
刘志阁迎出来,“写了什么故事?希望不是蹩脚侦探故事,我手上已有七只侦探故事。”
张志弦交上薄薄几页纸。
“什么,只得这么多?”
“大纲何用太长。”
“你想我几时看?”
“现在吧,十五分钟就可以读完。”
刘志阁叫人送两杯咖啡进来。
他一边读一边喝咖啡,开头态度轻率,接着,被故事吸引,变得专注,最后,深深叹息。
他放下大纲,“真没想到你们两人合作会产生这样绚烂的火花。”
张志弦不出声。
“一男一女两个编剧,闷在小公寓内创作故事,产生感情……多么清新的爱情小品,是亲身经历吗?”
张志弦笑笑,“我哪有那么幸运。”
不错,他交给刘组长的,不是当初构思的侦探故事。
他还有一封信。
刘志阁问:“这是什么?”
“辞职信。”
他愕然,“你为什么要走?写得好极了,绝对是首选,文字里感情充沛真挚,无人能及。”
“还有,这是涤玟的辞职倍。”
刘志合跳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嘎,你们都要到哪里去?外头风大雨大,一动不如一静。”
张志弦笑笑,留下两封信走了。
在这短短几天内,他爱上了王涤玟,可是还不敢大胆透露心事。
他把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全部写出来。
真挚的故事往往是好故事。
就因为是真心,所以胆怯,他迟迟不敢开口。
故事发展如何,要顺其自然了。
涤玟已决定去新加坡发展,她短期内会回来吗?张志弦的杂志能否成功,他对王涤玟会有什么样的表示?
需要另外一组人,继续把故事编下去。
去,去复仇
月明把钱交给那鼻子上打洞穿环及染金发的年轻人。
她说“把东西交给我。”
那少年笑嘻嘻,把一瓶药递给她。
他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月明摇摇头说:“再见。”
她独自过马路,抬起头,刚看到霓虹灯亮起,可是夭边仍有暮色,灰紫的天空一角挂著一弯新月,苍凉寂寞,气氛有点诡异。
月明呆呆在街角站一会儿,然后乘车回家。
今年十八岁的她觉得生无可恋,于是决定今晚离开这个世界。
这瓶药,便是她解脱的工具。
回到家中,她没有开灯。
月明与姐姐风清一起住,大姐工作忙早出晚归,回到家很少说话。脱下高跟鞋,一边揉足趾一边叹气,廿多岁的人比人家三十多的享福太太还憔悴,可见生活逼人。
月明有事也不大去麻烦她。
偶然看见妹妹成绩表上的甲等分数,风清也会露出笑容,月明用功,也是为著使姐姐高兴。
月明不是不能考第一名,而是不想那么辛苦去考第一。
本来,生活平淡稳定,月明只等毕业后掀开生命新的一页;可是,去年她忽然恋爱了。
本来明敏的少女变得盲目、愚蠢、固执。她不顾一切爱上新来的体育教师郭文亮,并且觉得郭老师也喜欢她。
寂寞、孤独的她把十多年来压抑的丰富情感一下子濯注到老师身上,老师很快觉察.他适当、婉转、合理地辅导她。
可是这一切在月明眼中,成为进一步的关切。
她钻到牛角尖、功课退步、精神恍惚。
郭老师见劝阻无效,只得冷淡这个问题少女学生。
他把这件事与教务主任谈过。
主任传刘月明同学谈话。
这粉碎了月明的自尊、对老师的信任及她对爱情的幻象。
她觉得被出卖,随著是失恋、绝望。
月明试图对姐姐倾诉她烦恼。
她一出现,姐姐自文件中抬起头来一脸倦容问她:“可是要钱用?”自手袋掏出两千元交到妹妹手中。
月明忽然轻轻说:“乐大哥许久没来我们冢。”
风清牵一牵嘴角说:“乐大哥追老板的女儿去了,以后,绝迹我家。”
月明呆住。
一看姐姐她又再专注工作,像是对失望已经习惯。
月明轻轻退出姐姐房间。
父母一早辞世,自幼由姐姐照顾她,她是姐姐的负累。
有甚么问题,自己解决,别再劳驾姐姐。
月明决定离开这个世界去找父母亲,想到这里,年轻的她泪如泉涌,见到妈妈可以躲进她的怀里。
由同学介绍,她买到了安眠药。
就是今晚吧。
姐姐加班,要深夜才回来,第二天一早她又要回公司,当发觉月明留下的躯壳时怕要廿四小时之后,甚至三十小时。
有足够时间行事。
月明坐在床头。
她的房间比一般少女整洁,没有多余杂物,如唱片、唱机、毛毛玩具或实验化妆品。
她只得几套衣服及若干参考书。
姐姐会伤心吧,接著,也许会渐渐轻松.月明不再拖累姐姐了。
月明打开药瓶.倒了一大杯冰水,把药丸全吞下胃里。
一下子吞五十粒药丸真不容易,她数度呛咳,需用毛巾掩嘴。
终于吃完了,她松一口气。
电话铃响,由录音机代答:“月明,我是谭莲喜,明天交的代数第五至十题我茫无头绪,请教教我。”
真讨厌,做足一百分又怎样,大姐当年也是高材生,现在只落得天天埋头苦干,一下子就白了少年头。
月明疲倦地瞌上眼。
为了这次行动,她内心挣扎良久,可是只想快一步去与爸妈汇合。
妈妈在生时月明记得甚么都中以流著泪倾诉扭伤了腿、同学不友善、老师不公平
月明凄凉地笑。
电话又来了:“刘月明,我是班长梁少娴,唱诗班少了你溃不成军,速来帮手。”
唱诗班,多么幼稚。
这是有妈妈的孩子的消闲玩意儿。
月明把被子拉到胸前,她睡著了。
进入极之黑暗的世界里,她清晰知道,这一去,是不会回来了。
大姐大姐,对不起。
月明睡了很久,忽然听到悦耳口哨声。
她努力睁开眼,发觉自己在一间没有家具的大厅内,只得一盏精光灿烂硕大的水晶灯自天花板垂下,照著深紫色丝绒的窗帘。
谁,谁吹口哨?
有一个黑衣美少女缓缓走出来,是她吹口哨。
她不但穿黑衣,头发眼珠全部漆黑,只有皮肤雪白。
月明脱口问:“你是甚么人?”
她笑。“我是天使。”
“天使?”月明瞠目结舌。
美少女忽然收敛笑容。“我名叫黑暗天使。”
她伸平双臂,这个时候,大厅内卷起一阵劲风,月明退后一步。
她看到少女背后伸出黑色的翅膀来。
月明惊骇得不能动弹。
接著,她缓缓收起双翼。
“别怕。”她说。
月明轻轻说:“我不怕,我已经没有生命,不知为甚么,还有意识,你可以告诉我,我父母在何处吗?我想去找他们,每大我都想念他们,盼望早些见面。”
“你不想复仇?”
“报仇?”
“是呀,你心中有恨,我看得出来,黑色天使即是复仇天使,找可以帮你。”
月明凝视她。
“他欺骗了你。”
黑色天使走近一步,月明退后一步。
“他有妻子、他不知避忌、他误导你,骗取你的感情后若即若离,玩弄你夭真愚味的感情,你不想惩罚他?”
月明发呆。
天使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活该吃苦、受辱、被弃?”
月明说:“不。”
“那么去,去复仇。”
“我该怎么做?”
“你有六十分钟时间。”
“之后呢?”
“之后,如你所愿.可以去见你父母。”
天使有凌疠可以洞悉人心的目光。
“我在一小时内可以做甚么?”
“随便你做甚么,如挖去他双目、把他自十八楼推下来,叫他后悔一生……”黑暗天使仰起头笑。
月明惊骇。
“因为他害你离弃宝贵的生命,跟我来。”天使伸出雪白的手,拉著她走出大厅。
月明叫出来:“我只想回到床上静静等候黑暗来临,我不想搞那么多事。”
可是天使已经把月明推出门外。
月明看到天色已暗,下班人群一队队挤上父通工具回家去。
如此劳碌乏味的生活,如此吃苦为着甚么呢?
月明觉得可笑。
忽然,她看到了郭老师。
只见他跟着人流上了公路车,月明跟著他。
郭文亮一脸油腻,同月明在学校里见到整洁朝气的他大大不同,月明讶异。
他的肩膀垮垮,好像承受着很大压力,有点吃不消的样子。
月明站在他身边。
她知道别人已经看不见她。
从来没有与郭老师贴得这么近。
她蓦然发觉,原来郭老师一直守礼。
只见他打一个阿欠。
啊,有点口气,到底已经在外头滞留整日,需回家清洗。
他盹著了,车子到达终站,他才蓦然惊醒,脚步有点浮,终于下了车。
月明静静跟著他。
车站叫近有一个老婆婆与她的小孙子在等人。
那五、六岁小孩忽然抬起头看住月明。
呵,这幼儿看得见她。
月明朝他招招手微笑。
小孩轻轻叫:“姐姐。”
他祖母吃惊:“你说甚么?你叫谁?健生,你别乱说话。”
小孩指著月明。“这里有个姐姐。”
老婆婆脸色发青,朝月明的方向凝视,挡在孙子身前。
月明连忙追到郭老师身边。
她跟他过马路。
怎样报仇,把他推到大路中心去让车子辗过?
有一辆小房车忽然从横街转出来,眼看要碰上他,月明情急伸手去拉他,咦,她扯得动他,他退后三步,车子与他擦身而过。
他惊骇地站停,可是也没有多久,便走到马路对面的便利店买了半打啤酒。
呵,竟是这样中产阶级。
月明一直以为他只喝矿泉水及蔬菜汁。
他回家了。
门一打开,就有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跳出来叫爸爸。一名少妇自厨房探出头来招呼一声。
他坐下喝罐装啤酒,看电视新闻。
哗,难以想像的平凡沉闷生活。
刘月明忽然忘记她自己的烦恼愁苦,在狭小客厅一角坐下,细细观察老师的居住环境。
地方比她的家还小,杂物极多,尤其是旧报纸杂志,堆满墙角,孩子的玩具撒了一地。
只见郭文亮把沙发上衣物拨开,坐得舒服一点。
他妻子说:“今夜吃青椒牛肉饭。”
他问:“没有汤?”
“还有一碗昨日剩下的猪骨汤。”
这时,那小孩说:“爸爸,爸爸,这条算术我不会做。”
他立刻挣扎著站起来。“爸爸教你。”
真是个好父亲,已经那样疲倦,依旧不忘亲子。
只见他坐在孩子身边.一步一步教减数。
奇怪,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在操场里,白衣白裤的他无比英伟,投篮百发百中,虽然沉默,但是笑容可亲。
现在,郭文亮只是个尽责的父亲。
月明坐在一角,有点茫然,她那颗少年的心鲁莽大意,她不是错爱了人,而是爱错了郭文亮。
郭文克同月明心目中的偶像完全是两回事。
为甚么要等服药昏迷后才看得清晰?太讽剌了。
师母捧著简单饭菜出来说:“小康,洗手吃饭。”
她还穿著套装,可见她也有职业,管里又管外。
郭文亮对食物没有要求,吃饱算数。
他对妻子说:“校方要求我每星期多教十节中文。”
“甚么?”郭太大意外。
“新校长咄咄逼人。”
“中文你可以胜任。”
“教中文得时时改作业簿,想必更忙。”
“不怕,我帮你。”
“你已经很忙。”
郭太太微笑。“我还年轻有力。”
真是个贤萋,故此吃苦。
这时,月明提醒自己:喂,你只得六十分钟复仇时间,错过这机会就抱憾终生了。
不知有多少个年轻人胡乱爱上异性,像刘月明这样死缠不放不管对方感受。
只见郭太太双手根本没停过,收拾碗筷又替孩子洗澡,跟着把脏衣服放进洗衣机里,又动手整理客厅。
她嘴里一边问:“那个叫刘月明的女学生怎样了?”
月明听见师母提起她的名字,一怔。
郭文亮答:“这女生叫人担心。”
“你与主任不是已经尽力开导过她?”
“刘月明内向、孤寂,我怕她想歪。”
“年轻人情绪波动是平常事,一下子就过去了。”
“希望如此。”
郭太太看著丈夫。“她怎会向你示爱?”
郭文亮苦笑。“你问得好,她应当暗恋某男歌星在演唱会尖叫才是。”
郭太太笑笑。“你都是小老头子了,又无财无势,小康的大学学费还不知道在那里。”
她斟出两杯热茶来,夫妻俩到这个时候才能聊几句。
郭文亮搔搔头,“我不明白整件事。”
“不过你是正人君子,并无乘人之危,亦没有侮辱教师身份,更维持了应有的诚信。”她赞美丈夫。
郭文亮笑笑,伸个懒腰说:“累了。”
小康还在写生字,小学一年级已经有做不完的功课。
每天从早到晚这两个新中年重复又重复做著生活上繁重的杂务。
月明发呆。
“今年暑假我们陪小康去迪士尼游乐场吧。”
甚么?不不不,不要去那里,到欧洲的葡萄园去享受阳光风景才真。
“好,我已有积蓄放在一旁。”
月明颓然。
怎么报仇?根本没有仇人。
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
为著孤寂而恋爱,锁定了体育老师做对象,因为被婉拒而自觉失恋,悲愤之下,服药结束生命。
结果,发觉过失全在自己。
可是药性已经发作,噫,一切已经太迟。
这时月明又听见口哨声。
来了,一定是六十分钟已经过去。
她还来得及同老师说最后几句话。
趁师母在厨房,月明轻轻叫:“郭老师,郭老师。”
郭文亮抬起头,看了一看觉得是听错了,又低头读报。
“郭老师。”
他不再理睬。
月明叹口气,她也不知该说甚么才好,索性静静等黑暗天使来接她走。
她的内心忽然变得十分宁静。
口哨声渐近。
“你浪费了宝贵的六十分钟。”
“不。”月明说“来的时候我忿忿不平,现在我明白真相,已没有失落感觉。”
“真的?”
黑暗天使站在小小客厅里,转身颇有困难。
“来,一起走吧。”
她扇动双翼,翅膀上漆黑光亮的羽毛像乌鸦。
郭文亮站起来关窗.“好大风。”
天使怂恿:“你可以趁现在把他推下楼去。”
月明骇笑。“为甚么?”
“你得不到他,别人也不可以得到他。”
“这是甚么话?再说,我并不想占有他。”
天使大惑不解。“你吃的是甚么药?你转性了。”
月明说:“走吧,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可惜是个小人物,妻儿除了他赤诚的关怀,也得不到甚么保证。”
黑色天使说:“唷,口气像大人。”
“十八岁己不是孩干“。”
郭文亮虽然嫌风大却站在窗前良久。
真是复仇好机会,不过月明说:“带我走吧。”
这时,郭太太出来说:一孩子睡了,来,我帮你改簿子。”
月明打了一个冷颤,夜深了,还那么劳碌,原来生活可以这样吃苦。
是她拉著黑暗天使离去,“别打扰别人。”
走到街上,发觉天使脸容沮丧。
天使也会不高兴?
月明问:“喂,你怎么了?”
“我真没想到第一次行动便交不了差。”
“你第一次做天使?”
“不,首次调到行动组。”
“会不会受惩罚?”
“一年下来,积分不足,成绩受损,面子难看。”
天使也讲面子?
月明觉得好笑,“怎样可以帮你?”
天使失望地摇摇头,“太迟了,你已醒觉,现在,把郭老师送给你也不要。”
月明点点头,“原来做他的伴侣,每日就是洗熨煮,还得外出工作,照顾孩子。”少女的憧憬幻灭。
天使说:“你都看清楚了。”
“对不起叫你交不了差。”
“我还有第二宗任务呢!”
月明好奇:“那又是甚么?”
“一个少妇,知道丈夫有外遇,打算闯进第三者屋内,把一男一女枪杀。”
月明惊骇。“她会成功?”
“有我在场,她一定成功。”
“下场如何?”
“她畏罪自杀,由我接管她的灵魂。”
“可怕!”月明颤栗。
“至于你,刘月明,你回去吧。”
“回去?”月明问:“回到甚么地方去?”
“你的报仇时间已过,我还有其他个案需要处理,没有空与你闲聊。”
她推开月明。
月明摔在地下,“啊唷。”她跌痛手臂。
她随即觉得肚子绞痛,连忙扶著墙壁站起来。
咦!怎么站起来了?
月明吓一跳,她发觉天色已亮,她已睡了一宵,但是腹痛难忍,她跑到洗手间去。
半晌出来,松一口气。
咦!是一个大晴天,她什么事都没有,又回转这个世界,梦境历历在目,月明呆呆坐在床沿。
空药瓶还在茶几上,在阳光下清晰看到英文招纸《觉悟牌消化丸》。
月明抬头,呵!原来用二千元买了一瓶消化丸。
不知是人家骗她,还是她欺骗自己,那个卖假药的人简直是她的恩人,月明啼笑皆非。
首先要感激那可爱的复仇天使,她一点也不黑暗;其次就是问自己是否想重新振作。
一大早,姐姐又回到工作岗位,昨夜她回来过换下的衣服堆在洗衣机上,咖啡杯尚未洗。
月明觉得有义务帮姐姐做完家务才决定其他。
她动起手来,到底年轻力壮,一下子抹乾净灰尘、扫清地板、洗好衣服。
厨房锌盘进里脏盘碗堆得山高,她一只只洗出来。姐姐那么辛苦,以后这些事都由她来做好了。
月明打开窗户使空气流通,还帮姐姐摺好被褥。
越做越起劲,索性把鞋子也取出擦亮。
然后,她想起一件事,哎呀,功课,这段不如意的日子里,她不知欠了多少件作业未交,就快被踢出校。
月明扔下鞋子,跑去查看,活下来了,就得把这些功课全部赶出来。
一共七篇,月明暗暗叫苦。
活人要做功课、活人要做家务、活著要有活著的样子。
月明暂时放下去见爸妈的念头,好好做人。
月明吸进一口气,淋浴洗头,然后,在书桌前生下来;这时,才发觉是星期六早上,她只有两天可以把作业做妥。
地静静翻开参考书,奇怪,决心把头绪整理出来之后,一切就顺顺利利。
遇有疑点,她拨电话与同学商谈,原来他们也在家赶功课。
姐姐也有电话问她:“睡醒了?自己做早餐吃,我在公司加班,大约黄昏回来,一起去吃日本茶。
中午,月明对同学江生说:“肚子饿,地理科又有地方不清楚。”
江生说:“我们一起到小店吃碗面,然后到图书馆去找资料可好?”
月明爽快答允:“好。”
她实在逼切想把功课赶出来。
江生在楼下等地,带了笔记给她参考。
月明说:“哗,原来我抄漏这么多。”
那憨厚的男同搴笑笑,“有一段时间,你上课的确有点不集中。”
他说得真客气。
月明吃了一碗面,接著喝一杯红豆冰,跟著江生上图书馆。
阳光下,江生觉得刘月明同学脸上灰暗色素尽去,脸色红润,皮肤有一层晶光,非常可爱。
他俩在图书馆里做了好几篇报告,月明十分有满足感。
“谢谢你帮忙。”
江生问:“明天有空吗?早上十时我们继续在这里努力。”
“一言为定。”
她取起书包回家去。
那一边,风清回到家里,一开门,发觉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吓一跳,再看看门牌,明明是自己的家,谁把厚厚的灰尘抹去?谁洗净所有衣物碗碟?还有,茶壶里竟然有热水?几疑来错地方。
接著,月明回来了。
“咦,月明,”姐姐说:“睡足了,你气色好得多。”
月明紧紧握著姐姐的手,只差那一点点,就见不到姐姐。
“可是有委屈,告诉我。”
月明摇头。“不,我很好,我没事。”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公司宣布我升级!你留学费用有望。”风清十分喜悦。
姐妹紧紧拥抱。
月明落下泪来。
一个连黑暗天使都收不服的人,大抵是可以存活下去的。
多么怪异的一个梦.多么宝贵的教训。
风清对妹妹说:“我先淋一个浴才同你出去吃饭庆祝。”
正在整理书包的月明抬起头来答:“好。好。”
渴爱阳光【结局有点甜】
王乐儿去探访表妹幸儿,虽然心情不好,也去选购了名贵水果和鲜花。
这一天并不是幸儿生日,或是结婚纪念,幸儿与丈夫文棋都好客,周末时,在郊外小屋请朋友聚一聚,吃顿饭,高兴一下。
乐儿喜欢那间红墙绿瓦的小屋,从前的屋主是意大利人,屋名叫Bramasole,意思是渴爱阳光。
屋内间隔十分简单,但是可用海天一色来形容。
宽大铺橙黄地砖的露合几乎与泳池连接,而泳池又与山下蔚蓝的海结成一片,乐儿常常站在露台看日落。
幸儿说:“结婚吧,小屋借给你行礼用。”
可是那人并没有向乐儿求婚。
一个月前,那人说要调到伦敦去工作一年,兴奋得不得了。
“记得来看我”,他同乐儿这样说。
像是把他们的关系一笔抹煞,从头到尾,不过是普通朋友,其余一切,都是女方多心。
乐儿颓然。
她不打算追究,只想把事情搁到脑后。
可是,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
失落、沮丧、寂寞、自尊与自信都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只有幸儿找她,她才会出去。
这一天,幸儿一开门就说:“咦,你又瘦了。”
文棋迎出来,“今日我们请来一位做粥粉面的大师傅,你来试试他手艺。”
客人还没有来,幸儿为她先开了一支香槟,“过来这边,我发觉香槟配云吞面非常合味。”
这一对年轻夫妇非常合拍。
乐儿又站到露台上去。
幸儿放了好几张帆布椅在泳池边,让客人舒服坐着喝酒聊天。
乐儿凝视蓝天白云。
幸儿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想什么?”
“在想父母已经辞世,离我而去。”
“乐儿,已是十年八年前的事了。”
“那意思是,无论我在世上存活多久,都是一个孤儿,再也见不到他们。”
“乐儿,我们人类命运如此,无法改变。”
“那些能干的科学家呢,他们不能扭转命运吗?”
“他们?不是已经发明了飞机大炮,来,别想太多,少钻牛角尖,多喝一杯。”
文棋抱怨:“你怎么劝乐儿喝酒?”
“她那么闷,松一松也好。”
“她会醉。”
乐儿却只觉疲倦,昨夜没睡好,前日又通宵加班工作,她悄悄地自顾自转入书房。
乐儿知道那里有一张背着门对牢壁炉的长沙发。
她一躺下就闭上眼睛。
文棋跟进去,替她盖上一张毯子。
瘦削的她窝在沙发里根本不容易发觉。
幸儿进书房来问:“睡着了?”
文棋答:“让她休息一会儿。”
“可怜的乐儿,失恋了。”
“嘘。”
这时,门钤响起来,其余的客人到了,他们两夫妻出去迎宾。
乐儿默默苦笑。
原来什么都瞒不过人,他们都知道她失恋。
她转一个身,把面孔向着沙发背,忽然发觉眼角润湿,该死,竟然哭了。
她渐渐睡着。
半明半灭间听见外头有乐声有人声,十分热闹。
唉,人人都那么快活,只除出王乐儿。
正在伤感,只觉有人推开书房门进来。
是一男一女,偷偷地压低声音谈话。
“小心,你的贤妻就在外边。”
“那么,我们出去对全世界宣布我已经变心。”
“你喝多了。”
“不,不够多,我还没有足够勇气。”
“坐下来,静一静。”
两人沉默,但是没有离开。
乐儿想站起来,但是四肢不听使唤。
半晌,乐儿才知道他俩在拥吻。
“几时同她离婚?”
“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是一时切得断。”
“可以想象未来十年,你都会那样说。”
幽幽叹息。
乐儿啼笑皆非。
想睡一觉都不行,有人强逼她欣赏独幕剧,这一男一女的声音有点熟,究竟是谁呢?
没想到好戏在后头。
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第三把声音,是懒洋洋女声:“了不起的胆色,在别人家里,热情如火,就不顾廉耻了,真是一对。”
先前进来的一男一女惊骇地低呼出来。
呵,元配到了。
“你──”
“可不就是我,索性借王幸儿的别墅,把话说清楚吧,别拖下去了。”
那男的鼓起勇气说,“我同你分手时间已到。”
“好,没问题。”
他像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你说什么?”
“你把所有的车匙与门匙放下,立刻离开我方家的屋子,我即时同你去律师处签字。”
是另外一个女子低呼:“啊!”
那男人也立刻申辩:“你方家的屋子?”
“自然,大屋小屋都是我的嫁妆,由我父亲交到我手上,一直以来,屋契都用我的名宇,你不过是个房客,住了十年,腻了,打算搬出去,难道不应归还门匙?”
那第三者错愕到极点,瞪着她情人,“你,你……”
“他没同你说过吧?”那元配冷笑,“他一无所有,他原本是方氏企业的一个小职员,同我结婚后,家父提升他做亚洲总监,你不是以为他真占有股份吧,家父早就防着他,给他吃给他喝给他穿,房子车子任他用,每年带他去旅行,可是,他仍是方家一名伙计。”
“什么?”第三者呛住了。
那方大小姐冷笑,“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郑氏宇宙洋行的副总经理,算得上能干,年薪近百万,可是一两百万哪里够用,于是你四处寻找猎物,但,找错对象了。”
那女子退后一步。
“有误会是不是?”方大小姐忽然大笑起来,离开书房。
乐儿想起身,呵,四肢稍微有力了。
可是戏仍未做完。
那女子说:“你骗我!”
男子不出声。
“你说你有方氏一半股权。”
“你也不想一想,此事有无可能,方氏三兄弟创办公司至今已近五十年,怎会把一半股权送给外姓人,你一听就喜上眉梢,你拜金,你虚荣。”
她顿足,“我太蠢了。”
“蠢而贪。”
“好,周立信,我们完了。”
周立信?真没想到原来是周立信与妻子方硕萍。
他俩可算是一对模范夫妻,原来只是表面,骨子里关系腐烂不堪。
周氏说:“我以为我们有感情。”
“别碰我。”
现实的第三者完全梦醒,咚咚咚离开书房。
乐儿蜷缩在沙发里,动也不敢动。
这时出声,是个死罪。
幸亏沙发背高且厚,他们三人都没有走到火炉这一角来。
终于,那男主角也走了。
乐儿伸手,缓缓揉揉略觉麻痹的小腿。
噫,像仲夏夜的一场梦似,疑幻疑真。
刚想挣扎看起来,又有人推开门进书房来。
乐儿叫苦。
喂,到别的地方去开谈判可好?怎么都挤到人家的别墅书房来。
这间度假屋叫渴爱阳光,先生太太小姐,不是给你们乱搞关系用的。
乐儿只得依旧缩成一团。
原来又是方女士,她去而复返。
她说:“他们走了。“
“你又不是第一次拆穿他。”
咦,另外还有一个男人。
“不,”方硕萍说:“最后这一次,我已忍无可忍,决定把他逐出家门。”
“孩子们呢?”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想我与他分手。”
“你知道令尊最恨子女有新闻,去年你大姐闹桃色纠纷,他几乎与她脱离关系。”
“大姐是过份一点,那男歌星才十七岁,被人家父母告她诱拐未成年少年。”
“我们照常生活吧。”
方硕萍沉默一会儿,“你又没有妻子,为什么不赞成我离婚?”
乐儿暗暗叫:蠢人,他不爱你。
“你不想结婚?”
那男子干笑数声。
方顽萍说:“结婚后名正言顺,你做我伙伴,我问父亲拿资本做网页生意,你说怎样?”
“该项生意,还未开花已经凋谢。”
“那么,做时装──”
“硕萍,你父亲不是一个手段阔绰的人。”
“我有私蓄。”
“硕萍,这几年你做中间人,介绍我认识不少人,做成许多生意,我人面广了,也有进帐,十分感激你。”
“不客气,应该的。”
真笨,乐儿叹息,还是没听出来,他要提出分手了。
果然,那个男人说:“硕萍,我不想破坏你家庭。”
“我的家庭一早不存在。”
“不,孩子们需要父亲。”
“那只是一只寄生虫。”
“你一早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
“我有无听错?”方硕萍啼笑皆非,“你好象反而帮他讲话。”
“我说的都是事实,硕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说是维持原状?”
“硕萍,今日,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谁,你妹妹?”
“不,她叫安乔。”
“安乔,她是什么人?”
那男子忽然扬声,“安乔,进来。”
果然,有一个人推开书房门,“来了。”
乐儿不敢张望,不过,虽然看不见,鼻端也闻到一股柠檬味很重的香芬,可见来人是青春女孩。
她声音非常好听,“方姐姐是吗,子明常常提起你,说你们感情像姐弟,我叫安乔,我是子明的未婚妻。”
连乐儿听了都打一个冷颤。
这班男女,一个比一个厉害阴险。
果然,方硕萍震惊,“你,郭子明,枉我这样对你。”
“我已经道谢。”
“这一年来──”
“过去的事不用提了,萍姐。”
“什么?”
“拆穿了大家没有好处。”
那叫安乔的女郎说:“萍姐,我们很敬重你,希望你有智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对,硕萍,你的丈夫一定会重新回到你身边,届时,你们又是大好家庭。”
“你慢慢想清楚,我们失陪了。”
方硕萍饮泣,“子明,子明。”
那郭子明已与新欢安乔离去。
方顽萍在书房内哀哀痛哭。
乐儿恻然,但是她又不好亮相出去安慰她几句。
刚才的胜利者?一下子惨败。
不知哭了多久,她才悄悄离去。
啊,角色离场,剧终了,落幕。
乐儿扑著站起来,她口渴,想找杯水喝。
才伸个懒腰,想起幸儿把最好的威士忌收在书架底格,她找到水晶瓶,斟一小杯,仰头喝下。
幸儿今日请了一大班怪客,个个有诉不完的衷情,纠缠不清,真是可怕。
比起他们,乐儿觉得轻松。
是,她失恋,但是可以重头再来,或是索性清静一两年,进修学问。
她的法文一直没学好,不如趁这段时间勤习会话。
她坐在沙发上沉思,一时竟没有离开书房的意思。
自长窗可以看到日落,真是良辰美景,一片橘红色晚霞,天空一个角落,新月已经上升。
平台上的客人兴致极高,谈笑风生,有几对还翩翩起舞。
乐儿觉得肚饿,她套上鞋子,想出去找食物吃。
可是正在这个时候,又有人推开书房门。
乐儿吓得蜷缩成一堆。
“咦,你倒是找到了好地方。”
“可不是,又静又舒服,可以说话。”
乐儿想站起来说:“不用隔墙,这里就有耳朵。”
可是他们提到了她的名宇。
“整晚不见王乐儿。”
“走到哪里去了?”
“听说失恋,整个人落形。”
“以前也不见得很美。”
乐儿不禁有气,谁,谁对她评头品足?
她不认得这一男一女的声音。
“不,乐儿有一份清秀。”
谢谢,谢谢。
“你不去追她?”
“我也曾想过行动,怕人家给我吃柠檬。”
“你若是真的喜欢她,打铁趁热。”
“不,配不起她,人家是执业建筑师。”
“王乐儿并不势利。”连女方都说起好话来。
男的转变话题,“这间小别墅真美。”
“光是地皮千余万。”
“屋子叫什么?渴望阳光?”
“Sole,是意大利文太阳的意思。”
两人站在长窗前好一会儿,其实一转身就可以看见王乐儿。
但是两人全神灌注,根本没想到书房内另外有人。
乐儿偷偷看了一眼。
呵,原来是裘丰与裘柔两兄妹。
“我帮你约王乐儿出来可好?”
“用什么借口?”
“说是你生日,请吃饭,见见朋友。”
“多俗套。”他不答应。
乐儿同他们不熟,听母亲说过裘氏是新发财,一会儿卖磁性床褥,一下子又销健康食品,手头上松了便捐医院的总理做扬名。
的确俗不可耐。
这样人才上门来追求要推却吗?当然应该。
她轻轻缩进沙发里。
“刚才,方硕萍气冲冲地走了。”
“饭也不吃,发生了什么事吗?”
“人人都有心事,但凡衣食不愁,就搞男女关系。”
“她与丈夫快离婚了吧。”
“肚子饿了,出去吃东西。”
“听说有龙虾云吞面。”
两人又出去了。
乐儿终于站起,拍拍裙子,向书房门走去。
忽然有人进来,她闪在门后。
“乐儿,乐儿?”是幸儿的声音。
她捧着一小碟鸡丝冷面,进来照顾小表姐。
“这里。”
“醒了?怎么躲在门角,睡得还好吗?”
乐儿伸个懒腰,接过美味冷面,吃起来。
她这样答幸儿:“一直做乱梦,什么男欢女爱,缱绻缠绵,原来都是一场春梦。”
幸儿笑,“好像是有感而发。”
“你不同,你与文棋是一对璧人。”
“吵架时你没见过。”
“你们也有纷争?”乐儿不信。
“客人一走,面孔拉下来,就变了脸,我们也是人,又不是神仙眷属。”
乐儿想一想,“今日的客人中,有一个叫安乔的女子吗?”
“不知道,今日只请十八人,可是来了三十个不止,食物不够,已经去请救兵。”
“你看宴会多成功。”
“乐儿,出来跳支舞,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乐儿笑笑,“吃完面再说,你先出去招呼人客。”
天空已转为灰紫色,照说,天气已经转凉,可是客人反而趁这个时候换上泳衣跳进泳池里。
邻居的小孩也来了,一串串灯泡亮起。
渴爱阳光,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也是回家的时候。
文棋探头进来。
“乐儿,你太内向,整晚躲书房里?”
乐儿笑笑:“我找手袋。”
“在这里。”文棋帮她在地上拾起手袋。
乐儿吁出一口气接过。
“你与幸儿只差半年可是是真正的一对姐妹花。”
“是,”乐儿答:“自小玩到大,也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你比她懂事很多,涵养修养胜她十倍,又较她踏实,成熟长进。”
乐儿骇笑,“怎么了,无端端把我说得那么好。”
“幸儿又想搬家,”文棋叹口气,“昌兴路住得很舒服,可是盛德路一幢豪宅多名人业主,她也想搬过去,差价六百多万。”
乐儿笑笑,“那也难不倒你。”
没想到表妹夫对她诉起苦来,非小心处理不可。
“是,但我忍不住想,一个人对物质的欲望是否应当适可而止呢,为什么要见一样要一样呢?”
“你可以与她提出讨论。”
“已经檀作主张开出支票下订,同时,她决定卖出这间度假屋。”
“什么,把这间别墅卖掉?”
“太小了,没有多大用途。”
乐儿冲口而出:“卖给我,我喜欢,不大不小,刚够我一个人住。”
“真的?乐儿,我正不舍得,如果你承接下来,我还可以时时来看日落。”
“一言为定,明早我找律师来同你接洽。”
“太好了,”文棋重露笑容。
乐儿这样劝说:“幸儿天生擅交际,你是生意人,这样的贤内助对你有帮助,本市讲排场,派头很重要,住得好,人家自然尊重你,能不从俗吗?”
文棋点点头,“乐儿,你真会说话。”
乐儿自手袋取出支票簿,“我也想即时下订金。”
“同你说话真舒服。”
文棋取过支票出去,又同幸儿双双回来。
幸儿十分意外,“你把别墅买下?做事与我一般爽快,太好了,大可省下经纪佣金,还有,九折出售。”
三个人都十分高兴。
他们夫妻出去了。
乐儿取过酒瓶斟出酒来,自喝一杯,庆祝成功做了屋主。
忽然之间,她听见有人说:“恭喜你,新屋主。”
乐儿吓得整个人跳起来,谁,还有谁在这间书房里?
她过去开亮了台灯。
原来,就在她刚才睡过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人,粗眉大眼的他绕着双臂,看住乐儿微笑。
乐儿忍不住斥责他:“你是谁,为什么偷听别人讲话,太不尊重主人了。”
他摊摊手,“其实我坐在这里,你们都可以看到我,不知为什么,却没有人转过头来。”
“你从哪个门口进来?”
“长窗一直开着,我进来找主人。”
“有什么事?”
“门外竖一块牌子,标明此屋出售,我想进来看看间隔,问问价钱。”
“门外有出售牌?”
“小姐,你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心不在焉。”
都被这陌生人说中了。
“太迟了,”乐儿板着脸,“我已捷足先登。”
他点点头,“是,你会是一个称职的主人。”
乐儿忍不住笑,“你怎么知道?”
他凝视她,“你懂得欣赏静寂,你不会在这里设宴会喧哗,你会是这间屋子好主人。”
“谢谢你。”乐儿有点讶异。
他掏出一张名片交到她手上,“我不是坏人,请放心。”
乐儿又笑了。
咦,怎么忽然笑完又笑,同那个人分手之后,不知多久没笑过。
名片上写着周志坚。
他问:“打算重新装修吗?”
“你做建筑材料?”乐儿看著名片问。
“正是,可有效劳的机会?」
“我打算重装墙壁,铺上木地板。”
“近平台处可用大理石,我们新近入了一批粉红色大理石,非常漂亮,欢迎来参观。”
“粉红色不会太过份?”
“是近淡米色的粉红,不细看不发觉,十分含蓄,象主人性格,墙壁也可用相似颜色,配不闪亮的天然水晶灯。”
“哗,”乐儿与他攀谈起来,“价值连城。”
他笑笑,“我叫人做张草图你过目。”
这时幸儿又回来,“咦,你们已经认识了?这是周志坚,建筑商人,独身,我就是想把他介绍给你,阿坚,当心,别乱说话,我表姐是建筑师,你们是一家人。”
乐儿问,“你也是今晚客人?”
幸儿代答:“才不,他不请自来,他这个邻居最讨厌,有一次报警投诉我们的宴会通宵不收,现在又跑来坐着,乐儿,以后由你来承继这个恶邻,你来对付他。”
她又出去了。
乐儿笑说:“我不会喧哗,你大可放心。”
他走到窗前,“月亮从这边看来,比我家又圆得多。”
“有这种事?”她走过去。
今日真奇怪,这间书房里,上演了好几出戏,没想到,王乐儿先是做观众,接着,又有份演出。
她看看身边的人,她决心努力投入,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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