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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
“我不太相信这个世界的存在。”罗生趴在凉席上,头顶的风扇不停转。他看似随意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为什么?”我并没有太惊讶。
那时我们八岁,在奶奶家的凉席上,罗生摊开一本画册,这是他壮丽的后半生最富传奇性的开端。画册的名字现在我还记得,《世界十大未解之谜》,有股淡淡的胡椒味。
罗生咬着一根冰棍,翻开画册。
“喏。埃及金字塔。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古埃及人究竟是怎么建造出来的。”
“我听说过。”我轻轻抚摸画册,滑腻的纸面像是我的化纤球衣,“但是这跟你不相信这个世界的存在有什么关系呢?”
罗生轻轻笑起来:“笨蛋。”
他叫我去关好门,关好窗户,把风扇调到五档。
“调风扇干嘛?”我好奇。
“五档噪音很大,不会让他们听到我们的谈话。”
“听不到的。”我还是调大风扇,“我奶奶耳朵背。”
“不是怕你奶奶,是更高级的存在。”
“我家的猫?奶奶总是抱着它。”
罗生有些无奈,伸出食指指了指天花板。
“我是说外星人。人类是被外星人驯养的小虫子”
我大惊失色,惊叫:“你说人类是被外星人驯养的小虫子。”
“你少装,你才一年级,肯定不知道驯养这个词语是什么意思。”
我脸红:“那驯养是什么意思。”
“侮辱。戏谑。”他说了两个我同样没有学过的词语,“或者是笑话。”
“笑话啊。”我抓住这个点,“那是坏事吗?笑话很好啊,会让别人开心。”
“如果你是笑话本身呢?”罗生叹息。
这句话我时常回想,很多夜晚,我望着星空,斑斓光点,无垠黑幕,耳边总是响起罗生的那句叹息。
“如果你是笑话本身呢?”
我感到恐惧,寒冷总是在那句话涌入脑海的同时袭来。我感觉自己被冷冻进一块巨大的透明冰块中,赤身裸体。周围一群蓝色皮肤生物对着我指指点点,有说有笑,我就这么永恒地被展览下去。
我还想起罗生的叹息,我很怀念他。
那之后的两年里,我们找到了很多证据,多半是臆想或者无稽之谈,一些历史假设,比如玛雅文明和亚特兰蒂斯,当然,我们着重了解的是其中的神话部分。
小学三年级的寒假,我们一起在树下堆雪人。罗生堆出一个大头怪异雪人,很像我们前几天看过的电影《E.T.》里的外星人,我把地上捡的自行车框扣在它头上,叹了口气。
“我们还是没有找到证据。”
罗生轻拍我的肩膀。
“别灰心。”他说,“真正的大事都是不会有证据的。就像2012年将要世界末日,新闻联播里播了吗?没有。可你的哥哥告诉你了,我的哥哥也告诉我了,他们都签了保密协议。”
我哥哥确实跟我说了一些事,班级里很多人也都知道,没有哥哥的那些人可能例外。后来二零一二年世界没有迎来末日,我也过了去追问哥哥的年纪。
我有些自暴自弃:“被驯养就被驯养吧。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奶奶家的猫每天就是晒太阳睡觉抓小鸟,不用写作业,也挺好的。”
罗生盯着我,看了半天,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你什么都不明白。”
我低下头:“我确实不太明白。”
这点分歧并没有影响我们,我们依然是最好的朋友,一起抓过小龙虾,欺负好看的女同学,被老师打手心。这段时光后来我常常回忆,我还很主观的相信那段记忆对于罗生来讲比对于我更重要。
事实应该也确实如此,这跟分子分母有一定关系。我的总记忆很多,而且还在缓慢增长,罗生的总记忆很短,而且早已经停止了,他的死因是2008年的那场地震。
地震之后,我去医院看过他。我没法进去,隔着玻璃窗冲他笑了笑,敲了敲玻璃,他听到声音回头看到我,也笑了笑,笑得很吃力,他的全身缠着绷带,左眼也裹在里面。我看到他的口型,他在说:“等我出去。”
我点点头,也做口型给他:“好。”
他笑得更开心了,想要举起右手,很吃力,没能成功,于是他放下手,抬了抬下巴,看向天花板。我明白他的意思,伸出手用食指指了指天花板,他笑起来。
两天后他死于伤口感染和器官坏死,留给我一封遗书,我才知道他的口型根本不是在说:“等我出去。”他的遗书写着让我一定不要放弃,也让我小心点,他是被灭口了,是被这个宇宙的创造者,这个宇宙之外的另一个巨大的,宏观的宇宙给消灭了,以我们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方式。
看完那封遗书我就把它撕碎,再也不跟别人谈论人类被驯养的事。那年的生日礼物我选了一架天文望远镜。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如果这个世界只是一个戏谑般的肥皂泡,我来让它破裂。”
看望罗生时,我总是会编一个小小的花环,轻轻挂在他的墓碑上。我不能让他就这么直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也许并不存在的饲主之中,这样太残忍了。
进化宇宙
苹果的宇宙已经饱和了,这件事是众所周知的。
反物质已经普及,只剩一些落后的地区偶然会用核能这种低效的能源来照明。曲率飞船,两千年前,量子力学的研究者首次成功把自己转变为量子态。变成不老不死,永恒的生命,在这之后的数百年里,接受手术的人越来越多,苹果是最后一批接受手术的人,他还只有不到四百岁。
他见证了整个物质时代的终结,他与那些反量子化的人不一样,那些人早在几百年前就死光了。他乐于接受新时代的到来,可也对无法留住的物质时代感到惋惜。
他开始研究恒星,他在家里养出来一个小恒星,带着些许温度。朋友来做客时偶尔会赞叹:
“还挺好看。”
这天,苹果叫来几名关系比较好的朋友。
“我要让一个时代终结。”他说。
他把最小的一颗行星弹向其中不大不小的一颗行星,小行星立即破碎,大行星也被砸出一个坑来。
朋友A咂舌:“啊!刚那下可真够狠的。那颗被撞的行星上可死了不少东西。”
“我看看。”苹果凑近,“有一类智能爬行动物绝种了。不重要,过一小段时间又会有其他智能生物出现。”
“真可惜,智能生物啊。你的爱好还真恶趣味啊。”
苹果摇摇头:“毁灭是进步的开始。”
朋友A笑起来:“没有进步到顶级的宇宙还真是可怜。”
他们很快离开,苹果留在家里。感受着恒星的温度,他对着这颗蓝色星球发呆。
他已经开始厌烦了,对于这个进化到顶级的宇宙。
永生的意义是什么呢?意味着自己还要永远继续守望着这个完美的乌托邦直到时间已经不能被记载了为止吗?他期待着,期待能有一种存在打破自己所在的这个漂亮的玻璃温室,不管用什么方式。
他把希望寄托在那颗小球上,那颗离恒星不远也不近的行星上。期待能有一种智能生物出现,发现他们被驯养的秘密,打破苹果他们所在宇宙永生的诅咒。
毁灭是不是进步的开始没有关系,他只是期待着毁灭。
从一潭死水中拯救出我吧。望着这群小虫子,他期待着。
地球
如果造物主真的存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我考虑过这个问题。我觉得他们应该会脱离我们这个碳基的,笨重丑陋的躯壳,仅仅以思想形态存在,那样或许可以永生。
无法死亡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这点我想象不出。
“我们分手吧。”我终于向莉莉提出这个要求。
“欸?”莉莉先是笑,发现我的表情没有变化后颤抖着确认:“不是玩笑?”
我点点头:“对不起。”
“原因。你喜欢上别人了?”
“没有。”我摇头,“你只是一个证据。”
我有些后悔,骗她说我喜欢上别人应该会更好。
“一个证据?”莉莉的声音中有疑惑也有难过,“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我们是大学同学,大一开始总是在1号食堂的一楼7号窗口遇见,加入同一个社团,做兼职时刚好在一家店,实习时刚好在一家公司,最后留下来的两名实习生刚好是你和我。那个时候,我向你表了白,你没有拒绝。”
“是啊。”莉莉有些脸红,“我也一直喜欢着你。”
“你一直在跟踪着我吗?”
“怎么可能!我还以为是你一直在跟踪我。”
“这就对了。”我苦笑,“所以我们会相遇这么多次,所以我向你表白你会毫不犹豫地接受。”
我伸出食指,指了指天空:“爱情是被安排好的。”
“你是指……姻缘?”
我摇头:“是比那要恐怖得多的东西。你向我证明了爱情是虚假的,是安排好的,进而证明了整个世界的不真实性。”
“怎么这么说!”莉莉要哭出来,“你难道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吗?”
“嗯。”我毫不犹豫,“我根本不喜欢你。”
莉莉的表情变得很复杂,有愤怒,难过,惋惜,望向我,眼神伸出却仍有爱意。她走过来,伸出双臂想要拥抱我,我躲开,她哭出来,用力扇了我一巴掌,掩面跑开。
望着莉莉离开,有种不安全感从心中蔓延。我想追上去,抱住她,可我不能这么做。
“不能这么做!”我坚定地转过身,“假的!是假的!接下来要做的事才是真实!”
我把手放在胸口,食指指向天空。
“为了罗生。”
我决定想起罗生来。
这件事我预谋已久,将他遗忘是因为自己的软弱,但是现在我决心要想起他来,不是因为我已经足够勇敢,只是因为我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我无法忍受一个持续了二十一年的笑话,更无法忍受我自己本身就是这个笑话的一部分。造物主这种东西只要是存在的,那就是对人类这整个物种的侮辱。
很可笑,不是勇敢到不惧死亡,只是已经无法忍受戏谑。
我找到了很多证据,不光是感情,逻辑,冬天雪花飘落的顺序,整个世界都有序可循。
我不相信巧合,这些东西都是证据。整个世界是一场骗局,我们是一群被饲养的一群小虫子。
罗生在最后一面用下巴指了指天空,我其实一直明白他的意思,却也一直选择性地无视着。罗生叫我看一看天空。
想起罗生的第一天,我这么照做。朋友们走后,我拿着一瓶廉价威士忌走到室外,在无数人践踏,沾满灰尘和泥土的楼梯上坐下,望着星空喝酒。我想起罗生,想起金字塔和亚特兰蒂斯,想起大地震和他绷带外露出的一只眼睛。
那瓶酒是什么时候喝完的我记不清楚,意识清醒后已经是白天中午。无数人路过我,却没人叫醒我,或许有人这么尝试了,我想他们失败了。
我决定去寻找造物主,告诉他我已经发现了,来让整个世界重启吧,逗你发笑不是我们唯一的作用吗?太聪明的虫子就有点恐怖了吧,来吧,让我们毁灭吧。
我找到了很多方法,其中最可靠的是引力波。
罗生死后的十二年,我一直在研究它。我确信已经找到了一条可以把信息发出去的方法,冲过太阳系,银河系,半人马星系,甚至是整个宇宙。
可以在维度之中跨越的信息,发件人是自己的小白鼠,多讽刺啊。
时间就定在今晚,如果造物主真的存在,他一定第一时间就可以收到。
这回轮到我敲门了。
进化宇宙
那颗蓝色的星球上出现了一种奇妙的生物。苹果对他们很感兴趣。
“真是丑陋啊!”他感叹。
这是一种直立行走的丑陋生物,他们拥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天赋——好奇。这是致命又美丽的东西。这种天赋让他们扩张,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进化着,战争,探索,死亡,愈合,致命又美丽。
他花费了更多时间在他们身上,他实实在在的被吸引住了。
一天回来,他看见那颗星球上有几串目光,很快,目光越来越多,射向星球之外。苹果做了一个三维贴图导入了进去,他有些欣喜,觉得这些虫子进化的速度非比寻常,甚至和进化宇宙比起来也不逞多让。
他外出了一趟,回来时看到离那颗行星最近的卫星上有些不一样。他放大,在尘埃之中,他看见了一串脚印。
“太快了!”他惊叹。进化的速度太快了,甚至突破了他的想象,甚至已经突破了进化宇宙!
他隐约感觉到,这种生物就是自己在寻找的那粒火星,他们近乎永久的生命需要的刺激。又或者是痛楚?这两点他时常搞混。
他害怕又期待,关闭通讯与量子网络的链接,净空周围所有信息源。他明白这项研究已经进入非法的领域,他开始封闭观测。
他等待着第一次接触。
地球
潜入进来并不容易,但我还是做到了。
我袭击了警卫,我想事后他们可能会通过监控摄像找到我,把我抓起来。但是那时候地球还会存在吗?
研究所里的仪器我全都明白,我以各种身份进来过很多次,求知好学的小学生,求知好学的初中生,高中和大学时这条路已经行不通,我以记者团的身份混进来过几次。
总电源启动,“啪”一声,灯全亮了。这下子不用查监控了,几分钟内我就得被抓走,但这几分钟也够我把信息发出去。我在电脑上快速操作着。
“罗生。”我轻声叫道,记忆中永远十岁的小男孩跑出来,和我一起敲下回车。
没有迟疑,我和他已经准备了十几年。
“我们不再是笑话本身了。”我哭起来,拥抱罗生的幻影。
一切都结束了,信息没法撤回。
我坐在研究所外的草地上望着星空,警察几十秒就已经全部赶到。那个白发苍苍看起来和蔼的科学家在电脑上操作了半天,整张脸挤在一起,他在恐惧。
他问:“你怎么会发射?你怎么能发射?你发射了什么?”
我笑起来,只回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只是一句脏话,你不会喜欢听的。”
警察压着我上车,路过街边那颗巨大的松树时,我踩碎了一颗松果。
进化宇宙 又称 松果宇宙
苹果没有收到消息,或者说还未来得及收到消息。
他,他们都没有等到那个时刻。
整个进化宇宙突然被压扁,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解决办法。突然一下,宇宙开始崩塌,政府也不发布任何消息。他们全都明白,真的结束了。
看着即将压迫下来的天穹,苹果不再恐惧。他轻笑起来,显得轻松又如释重负。
“什么进化宇宙,时间尽头。”他轻声说,“我们才是最渺小的那个啊。”
进化宇宙被消灭。
地球 六十年后
没有任何回应,没有任何消息。
是我想多了吗?那些证据原来只是巧合吗?
莉莉。
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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