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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贝伦先生
图/坂本龙一《async》 三个关于忘记的小故事,三对不同的恋人,每一个故事里都因为其中一方忘记了一件事而展开,最后因重新记得为结尾。 Part 1.
“来了吗?”
“人到了,你给看看吧。”
“什么情况?”
“她说她伴儿不见了。”
“伴儿?”
“就是丈夫。”
“真的不见了?”
“谁知道呢……”
实木复合门那面传来悉悉索索的的脚步声。中指轻叩,听起来应是个颇有体面的女性。
我挂断电话,起身去开门。
“请问你就是陈医生?”
“是陈某。请问你是?”
“我刚才让人打过电话……”
“哦,才挂断就来了,这么快。请坐。”
她优雅地坐下,下意识地整理了下头发。
“听人说您先生不见了?”
“嗯。”
“是…失踪了吗,还是离家出走?”
“绝对是失踪了没错…已经快一个月了。”
我瞟了眼病历,上面写着病人出现不稳定症状的时间,恰好是一个月。
“没有找过吗?”
“和身边的人都说过了,他们都帮我找过了。可…就是找不着啊,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这样…不见了呢?”
隔着镜片,她眼眶里泛着泪,我将纸巾递给她。
“没有去联系警方?”
“他们说已经联系过了,让我放心。可是我一直都没有看到寻人启事之类的东西。你说……他们是不是在骗我?”
我愣了下。
“怎么会呢?也许只是您没有看见而已。”
她又开始哭。我安慰她,待她情绪恢复平静,再与她闲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才把话题拉入正轨。
“让我们来聊聊您先生吧。他多高?”
她站起来,走到门框旁,踮起脚尖手举到一个似是而非的位置。
“这里。”
“那就是一米75左右。体重呢?”
“67…还是68公斤?”
“那就写67吧。年纪?”
“37岁。”
我将她口中关于她丈夫的资料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
“冒昧地问一句……”
“怎么了?”
“您先生真的没有可能是离家出走?”
“不可能,他所有的东西都好好地在我们睡的房间里。他要走的话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带走?”
“手机呢?”
“在、在,我还带过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翻出口袋里的手机。那是部老式机,只有发短信打电话玩贪吃蛇的那种。
我接过,没有发现异常,只是电量有些少。
“我去给手机冲个电吧,等会关机了不好找线索。您在这稍待片刻,我马上回来。”
“好。”
我离开,去往阅读室,给手机充好电后,拨通了通讯录里的一个名字。
不长的铃声后,电话那头接起声音。
“喂。”
“是我。”
“看来她还是带过去了。情况怎样?”
“不是很乐观。问一句,令尊多高?”
“175公分的样子。”
“体重?”
“135斤。”
“年纪?”
电话那头一五一十地回答。
“令尊是什么工作?”
“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演员,后来转幕后了。”
“演员?”
“哦,那个时候还不叫演员,应该叫角儿。”
“可以问一下有过那些作品?”
等他回答完,我又接着问了几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时阅读室的门被叩响。
“陈医生,还没充好吗?”
“好了,好了,这就出来。”
我打开门,将手机递还给她。
“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请坐,我给您泡杯茶。”
她又坐下,我趁泡茶的功夫悄悄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黑白色调的主旋律电影。
“嗯?好像是他。”
“怎么了?”
“听见了吗?是他——没错,就是他!”
我只听得见电视里的主角用激昂铿锵的语调呼吁电影中的农民奋起反抗。
“您先生?”
“是,就是他,我听了这么多年,不会错的。就是他!他来找我了?”
她走门那头,兴致盎然地开门,门前却只有一个满头花白的大爷。身后,是一个满脸憔悴的男人。
“你还认得他是谁吗?”
我指了指那位老态龙钟的大爷。她摇摇头。
“那我呢?”
身后的男人问道。她冥思苦想了很久,从嘴缝里挤出几个字。
“阿光……”
这几个字似乎让她苍老了几分,老花眼镜下看不清她痛苦的眼神。
我将两位迎进门,沏好茶,四个人坐下。我仔细观察老太太的表情。
“您真的不知道这位老先生是谁?”
“不知道……”
“那——这个人呢?”
我指向电视里那个一身正气的革命军勇士,他正拿着三八大盖与敌人周旋,一枪击毙一名敌军。
“他……他就是我先生!”
“可是这已经是五十年前的电影了。”
老太太愣住了。她一时间找不到话来解释。
“妈!你到底还在想什么?爸就在这儿,你到处闹说爸不在了是在干嘛?”
男人无可奈何地说道。一旁的老先生低下头,保持缄默。
“可是,他明明就不是这个样子,他声音也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她摘下眼镜,厉声叫道。
“老先生照顾了您很久,在您生病的那段时间,每天都会开电视,播放电视里那些他主演的电影。最近老先生患上了咽炎,说话不如年轻时铿锵有力了。但电影让您觉得他还在身边,声音还是完整的。”
老先生把头撇过去,不想直视他的妻子。
“最近电视台不再播放老先生的电影了,也就是在一个月前,您,才会觉得他不见了,对吧?其实老先生一直都在你身边。”
老太太看向他丈夫,伸手握住那布满皱纹有些地方已经干裂的手。泪水突然就落在手背上。
老太太呼唤着丈夫的名字,老先生声音嘶哑地努力回应。
“不!你不是他!”
她又拒绝了这个现实。
男人准备再次劝说的时候,老先生拦住了他。
“没事。”
“可是,妈还这么执迷不悟……”
“没事的。”
老先生起身,解开厚重的大衣,一颗扣子,两颗扣子,露出了一身青色的军装。
电影正好播放到结尾,主角身着军装,昂首挺胸地站在五星红旗下。
老先生笔直地站着,回身,背影恰似风华正茂的模样,一如从前。
——“你愿意嫁给我吗?”
——“当然愿意啊。”
——“可我只是个角儿,又不是真正的军人。”
——“有什么关系呢?我永远当你是军人,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奋斗的军人。”
——“那我以后不仅要保护国家,还要保护好你,我的革命同志。”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是你,真的是你!”
她手心被浑浊的泪水浸湿。
……
“谢谢你医生。”
“没关系,举手之劳。”
“还是十分感谢……顺便问一句:我母亲以后还会不会病发,又忘记家里人?”
“你母亲是阿兹海默氏症,而且已经有很长的病史了……”
“哦,知道了。”
“不过我会定时给她开药,令尊的电影也刻录到光盘里给你送过去了。不过家里人要多关心下老太太,药和电影只能延缓她的病情,陪伴,才能让她安详地度过晚年。”
“那……军装呢?”
“拿去当做纪念吧。老太太也许到最后谁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但那套军装,她定会记得。”
我挂断电话不久,又接到一通电话。
“陈医生吗?”
“是。”
“我怀疑我女友是假的,我是不是疯了?”
Part 2.
“陈医生吗?”
“是。”
“我怀疑我女友是假的,我是不是疯了?”
“假的?充气的那种?”
“什么?”
“没事,你继续。”
“我就是觉得我女友不是我原来的女友。”
“不是很明白——能面谈吗?”
“好。什么时候我去您那儿?”
“明天下午七点吧。”
“好的,医生。”
我第二天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了解来电人的信息。七点时分,电话中的人如约而至。
“胡先生是吧?”
“嗯。”
“请坐。”
胡先生是个身材高大的男性,与电话里焦灼的声音有点不符。
“据我所知,你同时拥有抑郁症和面孔遗忘症两种病史,对吗?”
“是这样的。”
他说话时一直在看我的脸。
“脸盲症分两种,一种是看不清人脸,一种是对脸型失去辨认能力。先生你是哪种?”
“前者。”
“能否具体说说?”
他叹口气,抓弄粗糙的头发,脸色焦灼,憔悴不堪。
“我记住的每一张脸都会在脑海里渐渐融掉……那感觉,就是像咖啡杯里的冰块,你懂那种感受吗?到现在我都只能靠脸部,头发,衣着的一些特征来辨别我见到的人。”
“很痛苦呢。”
“的确。”
“说说你昨天的来电吧。你说你女友……”
“我几天前发现我女友是假的——她不是我以前的那个女人。”
他情绪开始激动起来。咖啡杯里掀起波澜。
“什么时候发现的?”
“约莫是两周前,我发现我女友嘴角的痣没了。”
“痣?”
“她长发,嘴角有粒痣。我和她交往有三四年了,绝对不会认错。”
“有没有可能是去做手术除掉了?”
“她是光敏性皮肤,做不了手术。”
他语气很决然,俨然正在进行推理的侦探。
“如果那个是假的,你要怎么办?”
“我肯定要去找我真正的女友,她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肯定有人将她强制从我身边带走了。她肯定很伤心,我却全然不知让另一个女人鸠占鹊巢!”
“你尝试过吗?”
“身边的人都当我是疯子,以为我抑郁症又犯了。”
“是很容易被人误解呢。”
“医生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我尴尬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那你女友知道你来这儿?”
“哪个?”
“嗯…你口中假的那个。”
“明说吧,就是那个女人让我来这儿的。”
“她说想让你变回原来的样子。”
“那个女人就是想让我像原来那样天真些,不要多想,安心地做个傻子就好——哼!我又不是真的蠢。”
“你是当真觉得你女友被……狸猫换太子了?”
“绝对错不了。”
“就因为一颗痣?”
“……陈医生我问你个问题。”
“你说。”
“如果,医生你的朋友,陪你从人生的起起到伏伏。在你处于巅峰时不掩盖你的光芒,在陷入低谷时,也不离你而去,而是每天都在送你的笔记本上对你写鼓励的话。突然有一天,有个人把你的笔记本换掉了,换成了一本崭新的本子,换做是医生你,你会接受吗?”
“……”
“我的女孩,那个嘴角有痣的女孩。我们在大学相识相知相爱,在我毕业后找到工作前陪我住廉价的出租屋,在我患病自暴自弃时对我不离不弃,在我失业后几度割腕时陪我熬过那些绝望的长夜,在我终于重新觅得岗位时陪我大声欢笑一醉方休,在我工作繁忙时清晨为我打领带……”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手背上的青筋凸起。
“那些日子,即使我再怎么无力,那张嘴角带着痣的面孔出现时,我就会重新振作起来——她就是一本记录了我们同同甘苦,经历人生跌宕起伏的笔记本,没有任何人能替代得了。”
“那同甘和共苦哪个更让你忘不掉?”
他愣住了。
紧闭着的阅读室的门突然打开,走出来两个女人。两个人身形相似,一个长发,嘴角没痣,一个短发,嘴角有粒淡淡的痣。
“哪个才是你的女友?”
他手指本能地指向了长发女生。随即又渐渐滑向中间,最后对准短发的那个她。
“是你吗?”
“对……对不起。”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手指碰了碰她干净利落的短发,又立刻缩回来。
“什么时候减掉的?”
“在我们分手后减掉的。”
“我们……我们不是……我们什么时候分手了?!”
“是两年前,胡先生患上抑郁症之前的那段时间。对吧?”
她点了点头。一旁的长发女生把头埋得很低。
“可是…明明我们……之后……不是之后我们明明还在一起啊?”
她示意长发女生说话。女生不敢抬头,眼眶似乎是红了。
“我……”
三个人都安静地听她说话。屋子里寂静得只能听见她哽咽地声音。
“我……是我,全部都怪我……我才应该说对不起!”
她哭了,眼泪扑簌簌地砸在地板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我来说吧……”
我安抚好长发女生的情绪后,让所有人都坐下。我去泡好咖啡后,放到每个人面前。糖块放在茶几中间。短发女生加了两块糖;长发女生纸巾擦掉泪痕后,没有加糖就饮用;胡先生焦躁不安,没有选择喝。
“在先生你来之前的下午,我就邀请到了两位女士来这里,给我讲述了你的情况。事情是这样的……”
随着我把真相逐渐抽丝剥茧,拨云见日,一切都明朗起来。
——
“怎么了?他这是怎么了?”
“抑郁症,在家里用刀片割腕。我打电话过去拿我的东西没人接,就看到他躺在沙发上了,抱枕上全都是血。”
“现在情况怎样?”
“还在输血,医生说应该快醒了……诶!醒了,他醒了。”
“喂,还好吗?”
“你怎么会做这种傻事?”
他意识模糊,只看得见两个女人在他身边,右手边的女人嘴角有粒痣。
“啊,医生来了。”
“医生,快看看他吧,他才醒了。”
医生观察了他的瞳孔,血压,脉搏,在用听诊器紧贴着他身体检查了一番。
“还好,病人身体没有大碍——你们知道他患了抑郁症吗?”
“抑郁症?”
“你们不知道?”
“我……听他说过。”
嘴角带痣的女孩吞吞吐吐地回答。
“他之前……之前他工作上压力太大的时候和我说过他总是失眠,画图的时候总是弄得一团糟……我想安慰他来着,同他做爱他却硬不起来……我想那时候他应该就是得了抑郁症了吧。”
“那你还和他分手了?”
“那是因为……”
“别说了,他还醒着。”
他没有说话,手指微微颤动,紧紧握住右边女人的手,不想放开。
……
“他情况怎样?”
“不是很好……出院后情绪就一直不稳定——诶!你怎么把头发剪掉了?”
“想换个发型而已……”
发式修剪成短发的女人叹了口气,把杯中盛放的鸡尾酒一饮而尽。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没事。”
两个女人又聊了些琐事,餐厅外的顾客来来往往,餐厅里的服务员走走停停。
“你当真不打算和他复合?”
“不想,有些事情不能勉强。或许我和他只能谈谈恋爱,结婚什么的真的不合适。”
“可是他……”
“他怎么了?”
“……算了,没什么,毕竟感情这种事情不能强求。那你接下来想干嘛?”
“等他病好得差不多了,能接受我同他分手后的事实之后,我就买两张去马尔代夫的机票,去异国他乡的海滩上晒太阳。”
“两张?难道你这么快就……”
“你当我什么啊——是和你一起的。咱们姐妹肯定要一起啊!”
“我,怕是做不到。”
“为什么?工作上?”
“不是。”
“那……”
“我喜欢上那个人了!”
酒杯突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服务员马不停蹄地赶来收拾。换上新酒杯,倒入崭新的鸡尾酒后,气氛依旧沉默了好久。
“莫不是他?”
“就是他。我喜欢上了胡!”
“可是……”
“可是为什么,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我为了让他安静下来,我只能装作你的样子!你知道我有多,不甘心吗?”
她哭了。
“当真是喜欢他?”
“我是不是特像一傻B?”
“不!一点都不!”
她拿纸巾擦掉她眼角的泪,将她的长发撩到耳背。
“你真像当年的我。”
……
“事情就是这样的,医生。”
“我们也不是有意瞒着他,只是怕他情绪失控,才想出来办法。结果一瞒就是两年。”
“不,这事应该怪我,是我自私,想借别人的样子来满足自己。我还以为慢慢把痣去掉了他也不会发觉,没想到还是被……”
我示意她们暂停一下。
“先别怪谁了,事情还没到那种程度。再过不了多久他就来了,我会尽量让他安静地接受这个事实。你们俩到底也只是他好友,很多事情还给让他自己接受。”
“那就麻烦医生你了。”
“谢谢医生。他知道真相后只要好好的,打我骂我让我离开都行,拜托了。”
门响了。我看了下表,七点整了。
“应该是他来了,你们先去阅读室,让我和他谈谈吧。”
——
“意思就是,我脑海中存在的那个女朋友,其实是两个人。”
“胡先生你电话里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只是那个‘假女友’已经陪你两年了。自从你得了抑郁症以来,陪伴你人生低谷走上来到今天的,就是你口中的那个‘假女友’。”
他说不出话来,起身看着两张他根本无法辨认的脸,只有一颗痣,被无限放大、放大、再放大。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你们都在骗我,这一切都是幻觉,都是幻觉!”
他绝望地瘫倒在地上,口中仍絮絮叨叨地念着她的名字。眼角尽是泪渍。
她眼神忧伤地看着他,没有伸手将他扶起。
她急急忙忙地起身,想拉他起来。我制止了她。
“别去帮他,让他一个人静静。”
……
“你醒了?”
他揉揉眼睛,睡眼惺忪的模样。女友就在她身旁,带痣的嘴角笑起来就像窗外刚洒进房间的阳光。
“你也快来收拾啊,我只是来帮忙的,全部都让我一个人来做我可不答应。”
“好了好了,马上来——你也快点起来吧,机票就在那件西装口袋里,我们下午就出发。”
他愣了下,摇摇脑袋也没从中摇出什么来。
他穿好西装,一边找领带一边从胸口袋里找到了飞往马尔代夫的机票。
“真是羡慕啊!”
那个女生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他莫名地对她有种难以言表的亲切感。
“马尔代夫双人游,羡煞旁人呐!”
“你怎么在这儿?”
她的动作停了一格,又努力恢复平静假装不在意地继续说话。
“我来帮你小女友收拾行李。她对这次旅行很期待呢。”
“哦。”
“还没戴领带,我帮你吧。”
她熟练地从衣柜里找到领带。
“这条搭配好看些。”
她选好领带,用熟练的手法给他戴好。
——先左手两支手指抓住,右手顺上来,穿过中指和固定的结,无名指推到衣领。
他看了无数次的手法。
那个瞬间,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果断抱住了她,吻了她。
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平静。双手牢牢锁在他腰间。
一生一世都不想放开。
大门静静关上,客厅茶几多了一张机票。
上面的名字是他正抱着的那个女人。
Part 3.
我已经走到门前了,却还寻思着是不是别进去好。
琢磨了半天,还是下定决心敲门。手还没碰到门,它就开了。开门的是个戴眼镜的男人,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我…我找陈医生。”
“我就是。”
整理好裙子坐下,他彬彬有礼地问我:“想喝点什么吗?”
“橙汁可以吗?”
过了会儿,他端出两杯橙汁放到茶几上。
简短的自我介绍后,他问道。
“你来这是有什么烦恼吗?”
“我男朋友他最近不想理我了——医生,虽然这看起来就像是情侣之间的小打小闹,可是这真的很严重,我们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面了。”
我试图让医生注意这件事。我很害怕医生把找个理由我敷衍过去。
果不其然,陈医生没有回答,自顾自地看手中的资料。
“陈医生,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他没回答。
“陈医生!”我索性拍了下茶几,杯中的橙汁掀起了波澜。我意识到这很不礼貌。
“对不起,我只是……”我慌张地道歉,医生却开口了。
“请问你的年龄是多少?”
“26。”
“体重?”
“59千克。”
“身高?”
“一米73。”
“过去就读的学校呢?”
“全部吗?”
他点头,我小心翼翼地把从小到大就读过的学校都说了一遍。医生飞快地在纸上写着。
看着医生将这些信息一丝不苟地记录在整齐排列的表格里,总有种自己也被锁在行行列列小小的格子里的错觉。
“记录这些做什么啊医生?”
“做伏笔啊。”
“嗯?”
“开玩笑的。说说你和你男朋友的事吧。”
“从哪里开始说?”
“就从刚开始认识的那段说起吧。”
我忐忑不安地喝了口橙汁,慢慢把脑袋里关于他的记忆一点点掏出来,整齐排列在格子里……
——
我和我男朋友是在大学球场认识的。当时的我不怎么喜欢运动,整个就是一弱不禁风的模样。但是他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身影简直不要太吸引人,我等他打完球赛后就脑子一热就让他教我打球。
我没想过他会答应,可是他居然没有一点犹豫的说:“好啊,我教你。”
他从那以后真的每次放学下课就教我打球,从运球到越人三步上篮,我也开始喜欢上篮球这项运动。
还记得有次有个女生让我向他传话也想学打篮球,我心里就莫名有种不舒服的情绪,就没给那女生传话。后来那女生就与我形同陌路,即使偶然碰面也不同我讲话了。
而我和他就这样越来越熟悉。
每次打完球后他会去买两罐橙汁汽水,把易拉罐贴在彼此的脸上,笑得像孩子。
他偶尔也会出去买果啤,晚上没有课的时候就拉我一起去操场散步,别走边喝酒。或者一起出去唱K,他跑调能跑到十万八千里去。又或者教我玩游戏,看着我被恐怖游戏吓得躲在他身后,笑得不能自已。
有回在网吧通宵上网看电影的时候,我问他。
“如果我说我喜欢上你了,你会不会不理我。”
他没有说话,只是吻了我。
我一直都记得那部电影的名字。
从那次通宵回来开始,学校里就开始有关于我和他之间不怎么入耳的言论。我和他走在一起就被人指指点点。我不知道是谁散播了这些话。
这些都还能忍受,直到各种脏字被贴在寝室的门上,我和他去食堂的时候更是“偶然”被人撞到,饭全部摔倒在地上。到最后甚至有女生朝我扔鸡蛋。
他看不下去了,就站起来,把那个扔鸡蛋的女生从人群里抓出来,扇了她一巴掌。
“怎么了!咱们学校的校草还会打女人了啊!大家看看,还打女人啊!”
“你到底想干嘛?”
“你和那个人一天到晚黏在一起,不恶心吗?”
她指尖指向我,我仿佛被一把利箭扎中胸腔里最柔软的部分。
“你才恶心!”他提高分贝,整个食堂里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你们这些造谣的人才恶心!”
“你说谁造谣?”人群里走出来另一个女人。她就是想向他学篮球被我截住话的那个人。“我们说的有那句话是假的?”她嗓子尖得几乎能刺穿耳膜。
“你们两个人是不是搞在一起了嘛!说啊!”
当时我脑袋里只有反反复复的“搞”这个字,和那天晚上网吧里的画面搅在一起,乱糟糟的什么都成一坨浆糊。
“说啊!”“说!”“说!”“快说啊!”……
其他围观的人也起哄开来,每个人都异口同声地逼供着我和他。
——
“然后呢?”
医生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我说的话,边问我。
“记不得了。”
“嗯?故事才到高潮呢,怎么会记不得了呢?这样作者可是会被喷的。”
我捂嘴笑了起来。
“医生你真会开玩笑。”
“哪里哪里……”
我又喝了口橙汁,才发觉杯沿沾了一排淡淡的口红印。急忙和医生说去趟洗手间。
“快点啊,我还等着你的故事呢。”他这样说道。
镜子里那个人画着浓厚的眼线,苍白肤色不搭的口红颜色,乱糟糟的刘海以及行走极不方便的连衣裙,都让自己觉得这个人丑极了。
几乎是弄了快半个小时,洗手间门外传来医生叩门的声音。
“请问好了吗?”
“好了好了,马上就出来了。”
重新做回沙发上,医生仍旧是饶有兴趣地等我说自己的故事。
——
我和他毕业以后……
——
“等等,怎么就毕业了?食堂部分怎么收尾的呢?”
医生突然打断我,问道。
“我当时直接晕倒了,之后的什么都记不清了。”
“啊,可惜!如果我来写这个故事肯定编都要编出个结果来啊。怎么就这么晕过去了……”
医生看了看我,又示意我继续讲。
——
我和他毕业以后,就直接同居在了一起。我们一起找工作,他先被一家电台聘去当了深夜主持人,我后来才找到一家报社去做实习记者。
我们的工作经常昼夜交叉,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但即使这样,我们也没有淡却这份感情,反而是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时间。我会在睡前给他做便当等他深夜下班回来能当夜宵;他也会在我中午没时间回家吃饭的时候给我送餐。
周末我们就会整日整日地黏在一起,形影不离。
这些开始都还好好的,一切都很完美,完美得那段时间就宛如整天在我构建的梦境里。
直到……他带我去见了他的父母。
去之前他明明还对我说:“放心,我爸妈会支持我们在一起的。”
结果饭桌上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气氛沉寂得每个人的动作都仿佛凝结在石膏里,幅度大一点都能听见混凝土碎裂的声音。
吃完饭后,他母亲索性单独和我讲了一通话,说,
“我们家需要的是一个女生,一个会穿衣打扮,上得了台面的女生。请你离开我儿子吧。”
我一个人走出他家时也没有人对我说再见。回到自己的小屋他才发来短信。
“你走了吗?”
我把手机摔到地上,惊觉之后捡起来才发现屏幕已经碎了。
我深知从那以后我要改变自己。他一个人爱我有什么用,我改变自己,让他的家人都接受我:我想做那个会穿衣打扮,上得了台面的女生!
于是我开始学习化妆,穿漂亮的衣服,努力打扮自己。
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当我以为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时,我所构建的世界又一次崩塌。
——
“他和你分手了?”
“差不多,他从我们住的房子里搬走了,什么都没留下。”
医生沉默了会儿,笔尖在纸上若无其事地游走了两圈。
“你知道他为什么走吗?”
“不知道。”
我低头回答。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是你的问题。”
“怎么会……我明明都开始为他改变自己了。我有哪里做得不好……”
这医生根本就不懂我的心情,他怎么会明白我为了那个人付出了多少。我忍痛去扎耳洞,穿不适合自己的收腰裙,每天都化精致的装才敢出门,学会变得温柔、体贴、细心,甚至去打美白针来改善自己的肤色。
这些难道都不足以感动他吗?
陈医生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漂亮吗?”
我还没开口,就听见刚照镜子时里面的那个人在对我说,
“丑八怪!”
我吓得摔倒在地,头上什么东西滑落下来——那是一团淡黄色的头发。
“啊!”我发觉头上空无一物时,惊慌失措地把它捡起来想重新戴回去,却怎么也戴不上去。我现在的样子肯定狼狈极了。
“我找到了你所读的大学的毕业照,”医生把电脑转过来,屏幕对着我,“这个人就是你吧。”他指了指照片里那个人像。
我看着那个脸上露着青涩微笑的少年,点点头。
“当初你和你男朋友之所以成为众矢之的,就是因为你们是同性恋。那些不堪入目的言论大抵就是‘艾滋’之类的东西吧。”
我赫然想起来寝室门前贴着的那些脏字:“死基佬”“祝早日得艾滋”“菊花gay”……
想起那些肮脏的字眼我就头痛欲裂。
“他的母亲对你说的那番话,是在介意你的性别,而你因为太爱他,扭曲得认为只要打扮得和女生一样漂亮,就能被他家里人接受。结果反其道而行之,他也和你疏远了。”
“是我错了吗?是我活该身为男人,就不配拥有他的爱情?”
我正质问道,门突然开了。
“不是!”
我听出来了,是他的声音。
他依旧是那么干净利落,留着日式的长发,一件夹克,七分裤,指尖有点烟味。
“我喜欢你啊,和性别无关。你是女人也好,男人也罢,我喜欢的是原原本本、真真实实的你!而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你觉得你这样很舒服、很自在吗?”
“我只是想……”
“别想了,别人接不接受我们有什么关系?就算是这个国家都不接受咱们大不了出国移民去外国结婚!”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好想回答他“好啊”,却早已泣不成声,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医生在一旁默不作声,拉着我去洗手间。
“让我帮你把装都卸了吧。”
他轻声在我耳边说道。
我闭上眼睛,任由他揭掉我的假睫毛。
……
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人变成了他。他还穿着宽松的球衣,满脸都是汗水。自己也累得气喘吁吁,篮球就坐在屁股底下。
“喝点什么?”
“橙子汽水。”
他穿过操场,热浪氤氲,他的身影模糊了又清晰。
回来时,手里已拿着两罐汽水。他把易拉罐贴在我脸上,沁人的冰凉。
“晚上没课,去网吧通宵?”
“好啊!”
“打完游戏一起搜个电影看看。”
“什么电影?”
“《Brokeback Mountain》,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
“粗浅。”
他呵呵笑道,橘子汽水从他仰头的地方灌入,一直流动,流动,流动到某块最暖和的地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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