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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范小羊
文章首发于“故事贩卖机”
图源：《功夫》
01
日头落下去已经有一会儿了，但天色还没有完全的暗下来。街上的叫卖声也渐渐的平息，几家大店铺门口亮起了马灯，昏暗的街道便燃起熹微的光亮。
在南街尽头的大槐树下，老陈头已经收拾好了剃头挑子，正在扫起地上被裁落的头发，或花白、或开叉、或软软的发黄。当然，老陈头在这样的光亮下是看不清那些碎头发的参差，他不过是凭印象看着那些被减去的多余。对，是多余，长多了的胡子、长残了的头发，长得不是地方的痣须，都会被人减掉，就好像那不是自己吃下的五谷杂粮养成的，就如那多生的女儿、天生带病的孩子不像是娘生的一样，天生就该被遗弃。
老陈头一下一下的扫着，站了一天的腿微微发麻，他把失去生命光泽的碎发被扫进屉子里倒进垃圾堆，然后解下系在腰间的围布，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衣襟和裤管，一只手狠狠的甩了两下围布，甩出的“噗噗”声撞在墙上又被弹了回了，在已经安静的街道上蔓延着。老陈头把围布塞进角凳的间隙里，便担起剃头挑子走出了南街，沉闷而稳重的脚步“嗒嗒”的落在街道上。
老陈头是城南陈村的一个剃头匠，平时在周边村里流动的剃头，但是逢七是县城的赶集日，他就在南街的大槐树下支摊给赶集的人剃头刮脸，这样既省了脚步，主顾也比走街串巷的多。虽然这剃头匠是“三教九流”里的下九流，但是老陈头热爱着自己的手艺，每一个坐在剃头挑子上的主顾对他来说都像是一个未经雕琢的璞玉，老陈头像所有艺术家一样，着迷于自己的创作，每一个经他手的头颅都会变得圆滑和规整，你便再也想不起它之前的毛躁和脏乱。老陈头是个独身汉，所以靠着手艺养活自己，手头倒是宽裕。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年关前最后一个赶集日，老陈头天不亮就摸黑出门了。俗话说：“有钱没钱，光头过年。”穷苦人家平时不舍得花钱给孩子剃个头，但是过年总要剃个顺溜的头型。那些操劳了一年的大人也会在过年前修正一下自己，享受一下剃头匠熟稔的手艺。像老陈头这样的老师傅在年关里一天往往能挣平时小半个月的收入。所以老陈头挑着的剃头挑子听着角凳顶层里硬币碰撞的哗啦声，走起路来竟比平时轻快不少。
02
走出县城五六里路，天色已是漆黑了，温度早就降了下来，地上的枯草开始挂霜。老陈头的剃头挑子在后边冒着热气，他自己呼哧呼哧的走着，头上也开始冒热气，但是鼻子又冻得通红，鼻尖上还挂着一滴清水鼻涕在打转。夜风带着哨声从敞开的领口灌进老陈头黑棉袄，他不由得起了一个哆嗦。老陈头环视了一下四野竟没有一个人影，也是，天这么冷，又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是早早的爬上暖和的炕头，谁还在这野地里转悠。
老陈头看着不远处的坟堆，模糊地在空旷的平原上映出馒头的轮廓，印在天际竟衬出夜空是墨中带着蓝。就在老陈头收回看向坟堆的目光时，他隐约听到了婴孩的啼哭，一身的热汗霎时换成了冷汗。加快步子紧走了几步，挑子上的零件“叮叮当当”的就晃了起来，这声响像是放大的恐惧，老陈头更加慌神。
但老陈头毕竟年纪大了，疲倦的双腿只带着他跑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但那哭声却更加清晰，而且不像是一个声音，此起彼伏间运足了气的哭嚎。老陈头镇定了下来，心想自己也是好活赖活了几十年，还能被这小鬼吓破了胆？这样想着老陈头放下挑子，双手撑着膝盖缓缓的喘匀了气。
“要不就过去看看，看看这鬼有啥冤情哭成这样，我老陈头没做过亏心事，自然不该怕这脏东西！”这样想着，老陈头便壮着胆子走进了坟堆，那哭声便更加洪亮，一声接着一声上，一声叠着一声，老陈头听出这是两个声音，而且越是走近越觉得这声音是阳间的动静。“怕不是谁家丢的孩子吧！”老陈头不自觉的从嘴里吐出这句话，心里却开始紧了。这冰天雪地的，万一真是孩子怕要冻坏了。老陈头一步迈做两步，辩着哭声的方向在坟堆里趔趄的寻找。
哭声越来越近，像是争相的哭诉自己简短生命里经历的巨大苦楚。好在冬日里没有庄家遮目，老陈头很快发现了并排躺在一起的两个孩子。他们无助的挥着握紧的小拳头，老陈头触了一下那拳头便被那冰凉刺回。但是转念一想这么冷的天孩子的手漏在外边肯定冻得冰凉，便又壮着胆子摸进襁褓里，从孩童心口传来的温度和心跳瞬间就孵化了老陈头心底的慈爱和怜悯，他慌忙把两个孩子搂进怀里跑出了坟地。
孩子在老陈头怀里安静了一会儿，便探头探脑的乱拱像是想在怀里寻找娘亲的奶，冰凉的小手碰到老陈头的脖子，老陈头一个激灵便念叨：“这爹娘也真是狠心，把孩子丢在这，是想冻死他们啊！就算不冻死碰上野狗也会被咬死啦！”
老陈头怀里抱一个，脱下袄垫到挑子前边的四角凳上绑住另一个，就快步回家。但是走了一段老陈头停下了脚步，他盘算着自己一个光棍汉也没养过孩子，这孩子显然是饿坏了，邻居家也没有奶孩子的，这回家孩子还是得饿着。突然老陈头想起南街自己支摊对面的那家瓦罐汤店，老板娘一个月前生了个女娃，应该有奶水。瓦罐汤铺子的两口子都是实诚人，老板娘是个粗壮的女人，大嗓门又能干，管得刘老板服服帖帖，但也爽快明白事理。平时也常请老陈头喝一两碗卖剩的汤，热乎乎的暖得身子上下通畅。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这样盘算着老陈头就调头回县城，还不忘抽出那件围布围在怀里的孩子身上。
03
县城的街道经过白天的热闹之后现在陷入了疲惫，零星的灯光散在窗子里，近处的几声犬吠勾出远处的几声呼应，这夜就显得更加冷清了。
“砰砰砰…砰砰砰…”
“谁啊？”还亮着烛光的窗子里传出及时的回应，老陈头的心里踏实了一些。
“是我，老陈头！刘老板，你开开门，有急事！”
“等一下啊!”声音随着渐近的脚步声传过来，老陈头赶快抱起捆在挑子上的那个孩子，这一动那孩子便开始哭，哭声又引起怀里的孩子哭，哭声里带着婴孩嗓子的干哑和无力，还有不明所以的委屈。
“好孩子，不哭了不哭了，马上就有吃的了。”孩子们开始虚弱的哭声引得老陈头也开始伤心，他曲膝上下的抖晃着孩子，但是这样的安慰并不能抚慰孩子的恐慌和饥饿。
门开了，探出刘老板的疲乏的脸，这疲乏随后便被惊讶取代：“咋做，咋弄两个孩子？”
“捡的。出城五六里就听见孩子哭，咋也是两条命，就抱回来了。”
“快，进来说，外边冷！”刘老板说着开展了一扇门，老陈头抱着孩子钻了进去，刘老板便出来把剃头挑子也挑进了店里。
“谁家孩子哭成这样啊，嗓子都哭哑了！”老陈头刚进店里坐定，老板娘便撩开门帘从里屋出来。
刘老板从后厨提出一个装着热水的壶，边往碗里倒水边看着老板娘说：“说是捡的？”
“捡的？”老板娘的大嗓门一不小心就喊了出来，“咋回事，老陈头你快说说！”
老陈头喝了一口水，定了定说：“我是抱着这俩孩子求你们两口子救命的啊！”然后就把捡孩子的前后说了一遍。
“来，我看看孩子！”老板娘说着接过一个孩子，这时孩子的哭声小了，嘤嘤的委屈，“孩子饿了。”说着解开了衣襟，也并不背着老陈头，就掏出雪白的乳房，那孩子张开嘴就使劲的吃起来。“哎呦，这孩子饿的跟狼崽子一样！”老板娘带笑抱怨了一声，接着便对老陈头说：“看这包孩子的包裹还是缎子面，像是有钱人家的。不该养不起两个孩子啊？咋真狠心给扔了？”
“就是说呢！咋也不能仍在坟堆里啊！这是不给孩子留后路啊，哪怕扔在街上呢。我今天要不是回家晚，遇上了，这俩孩子非冻死！”老陈头叹了口气，又搂了搂怀里孩子。然后端起那碗水试了试水温就喂孩子喝。
“看着孩子得有一个多月了，不是刚生的，怕不是有什么病吧？”老板娘转头看向刘老板，像是他知道答案，刘老板却没有接话。老板娘便低头从快要入睡的孩子嘴里拔出奶头，那孩子在梦中咂摸了两下嘴，又哼唧了两声，便沉沉的睡去。老板娘也不系上扣子，晃荡着胸脯和老陈头交换了孩子。老板娘坐下来换了一边喂，孩子安静而贪婪的允吸，带着“吭叽吭叽”的吃力声。
04
老陈头接过吃饱入睡的那个孩子，摸到襁褓底下一片湿热，便说：“这孩子，吃饱了就尿，我看没啥病，能吃能拉就能养活！”老板娘笑了笑指使刘老板去拿几个换洗的尿布。老陈头就小心的解开孩子的襁褓，生怕惊扰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睡。但打开襁褓的那一刻，还是没忍住低沉的叫了一下：“呵，这孩子脚咋长这样！”老板和老板娘便凑过去，刘老板顺势把煤油灯也挪近了一些。
原来孩子的左脚像是被捏碎了骨头一样几个脚指头连在一起向上翻着，和另一只白胖的脚对比显得又黑又小，就像没有舒展脚蹼的鸭掌。老板娘忙解开怀里那个孩子的襁褓，这孩子的右脚也是一样的毛病，只是五个指头向下翻，两个孩子的这两只残脚，竟像是被拆开了两只拉在一起的手。“唉，原来是因为这被爹娘扔了啊！”老陈头叹了一口气。
“这俩孩子你准备怎么弄啊？”刘老板看着老陈头也是一脸的苦恼。
“两条路，要不就再扔了，要不就养着。”老板娘看着吃奶的孩子，头也不抬的说，“老陈头，你要是留下这俩孩子，我就给他们喂奶，不让他们饿着。我没福气生儿子，这两个小子虽然不全乎，但也可怜，我愿意当半个儿子帮你养。”刘老板咂摸了两下半张的嘴，像是没听懂媳妇的话。倒是老陈头抬起低了很久的头，眼睛里满是感激的亮光。是啊，自从他抱起这两个孩子，就不舍得让他们再去冰天雪地的无助的哭嚎了。
“我有手艺，虽然挣得不多，也够养活我们爷仨儿了。只是我一个光棍汉粗手大脚的也没带过孩子，以后麻烦你们两口子的地方估计也不少，我先替这两个孩子谢你们。”老陈头暖过来的身子现在都能感觉到热血的流动，这世间狠心的父母多，但是疼惜孩子的好人更多。
老陈头在南街附近找了一间房，便做起了定点生意不再走街串巷，一是带着两个孩子不方便，二是能在不忙的时候帮刘老板的店里帮点忙。老板娘要奶三个孩子，几个月下来也见瘦了，但好在双胞胎兄弟不淘气，吃饱了就睡。老陈头总是慈爱的感慨这两个孩子懂事，看着熟睡的他们更是越看越爱，以前每天的二两酒钱也省下换成吃食喂他们。
这两个孩子长的一模一样，他们就连睡觉吃饭也是同步，南街的人谁也没见过长得这么像的双胞胎。等他们再大一点，尽快大家都知道左脚坡的叫陈甲，右脚坡的叫陈乙，但是他们两个在一起还是有很多人分不清，就像一个是另一个影子。大家都感慨着：老天爷把一个孩子造成了两个，身体分开了，魂没分开。
05
几年过去，世道变了又变，街上的军队也是换了一拨又一拨，就连老陈头的剃头挑子都褪了色，只是世道无论怎样变化，人和那副挑子都一样，变老的外表里还是原来的内里。老陈头还是那副心肠，那副挑子也还是一头热、一头冷。热的那头还是长圆笼里放着一个小火炉，上面架着一个大沿的黄铜盆，下边掉了漆的三条腿，还是有一条腿向上延伸成杆架，杆上挂着钢刀布和手巾。冷的那头红漆长方凳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红色，折叠的靠背调整坡度时有了“吱呀”声。凳腿间夹置的三个抽屉，最上一个还是放钱的，塞钱的小长方孔被磨出了弧度，陈甲陈乙趴在洞口都能看见里边零星的钱币，第二、三个抽屉放置的围布、刀、剪等工具还是那么锋利，在老陈头的手里还是那么的听话。
这一年陈甲陈乙十岁了，镇上的人从没见过他们两个分开过，就像是镜子里外的两个人。他们不爱打闹，话也很少。他们没有十岁年纪该有的贪玩和调皮，他们总是并排站在老陈头的剃头摊子边认真的看老陈头娴熟的技艺。老陈头也乐意教他们，剃头、刮脸、掏耳、洗目、按摩，这些功夫的精要技巧他们早已明了，只是他们还太小，老陈头不敢让他们在主顾身上试手。
那年快要入秋的时候南街搬来了一户有钱人。街上嚼舌根的人说，这家人是县北张村的大户张大顶家。张家有两房太太，大太太前些年生了死胎受了刺激，一直病着没好，最近又严重了。二太太生的小少爷，今天九岁了，也突然生了怪病。神婆说是风水的原因，搬到县城换换风水兴许就好了。果然，换了宅子小少爷病就好了，但大太太却死了。
陈甲陈乙没见过张家太太，但是张大顶却叫人过目不忘。他有着南街男人里最茂盛的胡须，就像是胡须也挑拣着肥美的皮肤恣意生长，而张大顶那张脸无疑是这镇上最肥厚的所在，胡子不修剪的时候总是密密麻麻的盖住了半张脸，就连脖子上也稀稀疏疏的长着毛发。所以他搬来县城几个月了，竟没有人记住他胡须下真实的脸。
06
这一天张大顶来了老陈头的剃头摊，老陈头熟稔的招呼他安坐在方凳上，抖一下已经泛黄的围布罩在了张大顶的身上，然后在领口的地方束起，卷几下布边塞进衣领。张大顶伸着脖子转几圈头，便把围布抻松了一点。老陈头端来坐在炉子上温热正好的水，将他那同样茂盛的头按进去缓缓的洗湿，再抹上皂粉洗干净，然后扯下搭在肩头的毛巾，用力的擦拭头发，陈甲和陈乙看着被老陈头搓红脸的张大顶，跟着咧嘴，像是也被搓疼了。
头发擦到四成干，便不再成串的滴水。老陈头抽出别在腰间的剪刀，先是用篦子篦着头发修剪出大致的发型，然后就是精剪，像是农民精心的修整田里的庄稼，也像是画家谨慎画着最后的点睛之笔，一点都马虎不得，最终修理的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剪完发之后，老陈头就拿起剃刀在钢刀布打磨，这时他会一只手扶正客人的头颅，歪着身子审视着这颗头那里还需要修整，然后用剃刀修出清晰的发际线，就像是模子倒出时清晰的边际线。
头发剪完之后，就是刮脸，一拉开方凳的靠背，张大顶便顺势半躺下去。老陈头拿出湿毛巾放进热水浸湿，然后拧到半干，趁着水的热气摊开敷在张大顶脸上。老陈头在这个空隙就会认真的在钢刀步上重新打磨剃刀让它变得更加锋利，并冲泡好洋碱泡。刮脸是老陈头最得意的手艺，也是最要认真的时候，因为锋利的剃刀捏在手里最考验手艺人对力道把控，轻了胡子刮不干净，重了又容易刮疼、刮伤主顾。
在陈甲和陈乙小一点的时候，每次他们看着主顾们躺在老陈头的躺椅上，仰面闭目，下巴上涂满白色碱泡等待享受老陈头的服务，他们的脑子里都会冒出刘老板店门口挂在架子上伸着脖子等待宰割的公鸡。刘老板每次杀鸡的时候都先拨开公鸡伸长的脖子上杂乱的鸡毛，再用用锋利的刀子切开伸直的喉咙，放出鸡血，小心的接在碗里。然后再把鸡放热水里烫一下，捞出来挂在架子上，从头到尾的拔完毛。他们看着老陈头的剃刀一寸一寸刮下敷在脸上的白色，划过脖颈，然后重头再来，便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喉咙。但是每次他们又不忍错过这项程序，这对小小他们来说是惊险又刺激的。
老陈头在刚刀布上磨好剃刀，揭开毛巾。长着络腮胡子的脸湿漉漉的，毛孔已经打开，老陈头用刷子在须间刷上洋碱水，这是主顾最清凉的一瞬。老陈头看了一眼站在张大顶另一边的陈甲和陈乙，苍老的脸上咧出了笑容，他的笑也是苍老迟钝的，像是回力不强的弹簧，要慢慢的收回。所以老陈头带着笑就开始他的工程，首先从左边的鬓角开始，他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撑开客人脸上的褶子，胡子便规矩的立起来。锋利的剃刀刷刷的剃过去便纷纷的倒下一茬又一茬，像是庄稼人割麦子，利索又整齐。刮完左边刮右边，老陈头还是左手撑开皮肤，右手拿剃刀。下巴上的胡子不好刮，锋利的剃刀一不小心就会割伤，但是老陈头不会，他手里的剃刀就像是他手上的一部分，总是听话的恰到好处，陈甲和陈乙从没见过这剃刀沾血。
刮完胡子的剃刀并不立马停下来，它和老陈头的手一起游走在主顾的额头、脸颊，就连眼皮也不放过，要保证脸上任何一处都没有多余的毛须。然后是修眉、修鼻毛，掏耳，这些流程在陈甲陈乙的眼中远没有剪头和刮脸有意思，但他们依旧看得认真，像是知道要看完这每一个细节才算是欣赏了一场完正的艺术。
老陈头收起了剃刀和剪刀，洗了洗手就开始捏张大顶的肩颈，这时张大顶已经响起了微微的呼声。
“张爷，头发剃好了！您坐起来，我给您拍拍碎头发。”张大顶睁开迷糊的双眼，站了起来。陈甲和陈乙呆呆的看着这张脸，像是和刚才的络腮大汉是不同的另一个人，陌生又熟悉，就连老陈头也怔楞一下。
张大顶看着两个孩子说：“老陈头，你这两个孙子，倒是听话，几岁啦！”
“十岁啦，可惜不是我亲孙子。”
“咋，不是亲的!”
“孩子命苦，是我捡来的。”
张大顶往坐凳里塞了钱，又抬眼看了这两个孩子，孩子眼睛里倒影的张大顶那张五官无比清晰的脸上满满爬上了一丝不安，他说了一声：“怪事！”便拍着屁股走了。
07
应该是陈甲和陈乙十三岁那年，南街开始流传着关于双胞胎坡子身世的流言。谁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从谁嘴里开始，但是流言终究没有被验证，听到的人都在咂摸其真实性。
那天陈甲和陈乙吃着老板娘备着的鸡杂，老陈头和老板娘坐在一边话家常。
“昨天我听李婶说了一嘴，刘家婆子死了。”
“刘家婆子？城北的那个接生婆？”老陈头像是思索着问道。
“是。李婶说刘家婆子临死的时候说胡话，说十几年前给张大顶家接生，大太太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但是两个孩子的脚都残疾。”
老陈头瞪着眼吞了一口唾沫，像是等着老板娘接着说。
“两个孩子养了个把月，张家二太太撺掇着张大顶说这两个孩子残疾，长大后也是个累赘，而且两只脚长成那样，看着怪邪性，就打发人扔了。对外就说生了一个闺女生下来就死了。”
老陈头吸了一口早已熄了火的烟斗，看了一眼陈甲和陈乙，却发现他们俩正瞪着眼听他和老板娘说话。
“大人说话，小孩子咋偷听！吃完出去玩会儿！”老陈头佯怒着说，却开始心疼。如果这话是真的，两个孩子就该过着少爷的生活，但却跟着自己受罪。张家现在十二岁的小少爷，每次上街都有几个老妈子跟着，前呼后应的给他买吃食，而这两个孩子却要跟着自己学着下九流的手艺。老陈头又想到，张大顶这几年来似乎只在自己摊位剃过一次头，他长叹了一口气，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陈甲和陈乙虽然因为坡脚的原因大多时候都是安静的，但是他们的心智却被这缄默锻炼的过早成熟。他们彼此之间也很少交谈，但是他们知道彼此脑子里每一秒的想法，他们像是被分开的左脑和右脑，协调着一致的语言和动作。所以，他们听到关于他们流言时并没有因为他们彼此间的沉默而终止交流，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和理解。
08
陈甲陈乙在十七时接替了老陈头的剃头挑子，因为老陈头死了。
这一年张家少爷已经十六岁了，他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威风，老陈头从对面刘老板的店走出来却在路间不小心惊了张少爷的马。一阵马嘶混乱，张少爷从马上翻了下了，而老陈头也被吓得六神无主。张少爷被人扶起后为自己灰头土脸很生气，便让人捆了老陈头。陈甲陈乙一人拉着张少爷的衣角赔礼道歉，但是这样的恳求反倒激怒了张少爷。
“不是故意的？我看就是故意的！这老头不知道在哪里捡了你们这两个杂种，居然到处说是我们张家的种。这么多年我爹不计较这些，但不并不是我们张家就任你们这样的下贱胚子侮辱。我看你们就是合计好的要害死我，好充当我们张家的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们张家有这样的孬种吗？”
张少爷一口气说了一大堆难听话，脸都憋红了，陈甲和陈乙松开了拉着张少爷的衣角，都握紧了拳头。老陈头惊魂未定，但也知道这样的人得罪不起，求说着张少爷放过他们。
“凭什么放过你们？”说着命人把老陈头拴在马鞍上。他跨上马，一个飞鞭之后马儿长鸣了一声就飞奔出去，老陈头一个趔趄摔在地上，被拖了老远。
陈甲和陈乙嚎叫着一瘸一拐的追在后边，好在马只跑了十几米远，但是这十几米却把老陈头拖到了阎罗殿的门口。老陈头被众人抬回家的时候由于惊吓和摔伤一直昏迷不醒，几日后便死了。陈甲和陈乙将老陈头埋了之后，便在一个没人注意的早晨挑着老陈头留下的剃头挑子离开了县城。
就这样过了几年，县城里更乱了，就连张家少爷也跟着队伍去打仗了。纷乱的年代人们总是轻易就忘了那些默默无闻的人和事，时间也是无情，无形间就抹去了存在的痕迹。镇上的人来了又走，已经没有人再记得当年的老陈头和老陈头的双胞胎坡脚儿子。
09
又过了几年，县城的人又是另一批新的面孔了。刘老板的瓦罐汤店改成了馄饨铺子，南街的那棵老槐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砍了。剃头匠老陈头早已没人记得，就连陈甲陈乙也在人们的记忆中模糊了。但是张家大门在别人的变迁中还是一如既往的阔气，只是张少爷离家之后院子里的只剩下张大顶和二太太。这一天陈甲挑着剃头挑子，陈乙摇着唤头，走在南街的石板路上，但是没有遇到他们认识的人，也没有遇到认识他们的人，曾经认识他们的人也认不出来了，因为他们的坡脚已经不坡了。
他们走到张家门口，站在那里摇着唤头，他们等了好久但是并没有人停下来注意他们。终于，张家二太太开了门，请他们进去给张大顶理发。
陈甲和陈乙便一前一后的进了张家大门，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安静得略显冷清，走了两进门便看见坐在太阳下晒暖的张大顶。这些年过去，张大顶的胡须已经变得斑白，但依旧繁盛。
陈甲接过二太太送来的一盆热水放在炉子上温着，便说：“太太您去歇着吧，这边由我们兄弟两个忙就行了。”二太太看了一眼张大顶，张大顶说：“你去吧！”二太太便去了里院的房间。
陈甲帮张大顶理完头发，就让他躺在背阴处放置的自家躺椅上，舒舒服服在他脸上就敷上了温热的毛巾。
“张大爷，您躺着我先给您按按肩颈，您可以放松的睡一会儿，等您睡着了再帮您刮脸。”张大顶在毛巾下懒洋洋的“嗯”了一声，陈甲看了陈乙一眼，陈乙便开始在钢刀布上打磨剃须刀，一下一下的沉闷但又力道十足。
陈甲看了一眼太阳，正是家家户户午休的时间，他往上托了托张大顶的脑袋，垫上一个小颈枕，脖子上的褶皱便被舒展。都说春乏秋困，张大顶在毛巾下已经打起了呼噜。陈甲重新换了一条温毛巾边敷在张大顶的脖子上，小心的凑在张大顶的耳边说：“张大爷，开始刮脸了。”张大顶没有吱声，砸吧了几下嘴巴，浅浅的呼噜声又起了。
陈甲接过陈乙递过来的剃刀，一下一下的从鬓角修去多余的毛发，张大顶的满脸横肉便渐渐的清晰，如果有人现在仔细端详这张脸上也许会发现上边某处有陈甲和陈乙的影子，也有着张少爷的蛮横和狠辣，但是并没有人注意。陈甲 “刷刷”的刮着胡子，陈乙安静的收拾挑子的物件。
刮完脸上的胡子，陈甲接过陈乙递过来的钢刀步，他们还是默契的配合不需要任何语言。陈甲在钢刀步上打磨剃刀，和刚才陈乙一摸一样，打了十几下之后陈甲递回给陈乙，陈乙转身挂在杆架上。陈甲用手抚了抚张大顶的没有刷洋碱泡的脖子，便把剃刀划在喉间。用力的手微微颤抖着，殷红的血就顺着刀刃到刀柄再“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张大顶的嘴巴被陈甲另一只手紧紧的捂着，双腿被陈乙紧紧的按着。他喊不出一句声音，满是惊恐和疑惑的眼睛里倒映着陈甲也可以说陈乙沉默而没有表情的脸。
张大顶知道了，这两个一摸一样的人就是当年的坡子，从坟堆里爬出来的厉鬼，他们来索命了，但是他已经像一只公鸡一样被人宰割了。
陈甲在脸盆里不慌不忙的洗完了手，将鲜红的水泼在院子的阳光下，然后脱下围布塞进屉子里，拿起唤头，跟在挑着挑子的陈乙后边走出了张家大院。人们在睡梦中只听到“当啷~当啷~”剃头匠的唤头声飘远了。
后来，南街的人听说张大顶的儿子被特务刺杀了，也是用剃刀隔断了喉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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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0-5 21:58: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