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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枕川
1、
我知道我活不长了。我已经很老了,在生命的最后这几年,我的话越来越少,因为反正人们也听不懂我要说的是什么意思。
人们总是围着我,拉拉我的手,拽拽轮椅上并没有掉下去多少的薄毯子,问我,“你还记得我么,你还认得我么?”
开什么玩笑?我凭什么认得你们。出于礼貌我还是会摇摇头,再笑一下。围观的人会发出一声叹息。那叹息声很轻,却会让我更加恼火。
每到这时,每到我忍不住要自己转动轮椅离开这群人时,都会出现一个青年,安抚的拍拍我的肩,开口解围道:“她生病了,阿兹海默综合征。阿兹海默您知道么,对对对,就是老年痴呆。”
什么劳什子的阿兹海默,我一点都不痴呆。
“她总认为自己才19岁。”青年补充一句后,人群又会发出一声轻叹。
他撒谎。我明明昨晚做梦还梦见了我25岁穿婚纱的样子。那个年代的婚纱几乎全是租的,而且很少有人穿白色的,老人不允许。红色婚纱的样子是那时最兴的样式,我记得自己在结婚前去影楼租婚纱,曾站在那个镜子前看了很久。唯一美中不足就是领口处劣质的红丝总是抵着我的脖子,那种痒刺从梦中醒过来时仿佛还有触感。
我动了动脖子,想着要怎么反驳他的话。
这个用充满平静语气叫我“妈”的青年,有条不紊的向周围的人解释道:“昨天我给她煮粥喝,她却和我说今天周一的升旗仪式,她要上去讲话的,让我不要做葱油饼,会有味道残留在身上。”周围人“哗”的笑出来。
我分不出是好意还是恶意,仗着年纪大了,就算是他们羡慕我上台讲话吧。
2、
我上学的时候,一路从小队长升到大队长,从课代表升到团支书。小红本本背的滚瓜烂熟,每周一的升旗仪式,我都会上去讲话。至于讲的什么,好像,是忘记了。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让他俯下身子。“你记着,在我墓碑上放25岁时我在青海湖拍的那张照片。”青年满脸狐疑的看着我。
你看吧,我就说自己不止记得19岁的事情。“就是那张放在第二本相册中间部位的一张,在青海湖,我在照片旁写地址和时间了。”青年拍拍我的手,示意他知道了。
哼,知道什么呀,这小子什么都不知道。
果真,青年笑着说:“妈(这个称呼真的很讨厌),不行的,哪有老人的墓碑放自己年轻时候的照片的。”我想反驳我没有多老,顶多四十七岁,但是又咽了回去。算了算了,行将就木的人有一点特别好,就是对很多事情都少了那份执着的期盼。
晚上我又做梦了,我梦见我四十七岁那年,老伴儿走了。我坐在他在院里摆的藤椅上,一个劲儿的哭,像个十七八岁失恋了的小姑娘。然后他出现了,青晏,他叫我,你怎么啦。
我说你怎么走这么早啊,你把我丢在这谁也不认识谁的世间,你让我怎么走下去啊,你发过誓说要陪我一辈子的,这才半辈子,这才,半辈子啊。
他握住我的手,慢慢说,我没走,我没走呢,我还在呢,不信你一会醒来看看,我真的还在。青晏,别哭了,这么大人了,一会让孩子看见多丢人。
我猛烈的摇头。我不,我不想醒,醒来你就不见了,满屋都是白色,你的照片也是,窗帘也是,床也是,门也是。
他拉我起身,哄着我坐上门口的自行车。我们在田野的埂上飞快的骑,像是要追上时间。我带着四十七岁的肉身,能清晰地感觉到我正处于弥留之际。我在丧失思考的能力,丧失记忆的能力,丧失语言的能力,换言之,我在丧失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本领。
于是我梦见了他,和他一起走。
3、
醒过来的时候腿脚酸疼,像是真的骑了一个晚上的自行车。旁边有人叫我:“青晏,你醒啦。”
我看着他,一时分不清今夕何朝。
他又笑了笑:“睡傻了?”
我一时语塞,只是眼睛也跟着酸疼起来。嘟哝道:“你去哪了?”他走过来坐在床边,握住我的手。是有温度的,我想着,这不是鬼呀。
是鬼也没什么大不了,都这么大年纪了,什么牛鬼蛇神的事儿没见过。以前邻居家的小孩总是欺负我,两家人一起包饺子相亲相爱的样子都不能阻止他把蒜渣往我眼睛里抹,嘴里笑骂着乱七八糟的话。只有一句我记得特清楚,他问我,你个大队长在台上讲话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别人在底下吐口水?
后来那小孩长大了,听说打架抽大烟,还动手打他母亲,反正没有变成一个善良的人。
你看,这个世界上的恶人自有他的活法,和你我都没有关系。
活了这么大年纪,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害怕的了,更何况是他。
我不知道他从哪来,又好像一直在这里。温温柔柔的坐在床边看着我,仿佛从来没离开过。
青晏,他叫我,你饿吗,我去做面给你吃,打个荷包蛋,好不好?你最爱吃了。
我还没说话,那个陌生的青年走进来,平静的和我打招呼:“妈,你醒了。”然后看了看床边,抿了抿嘴,像是要说什么,却没有说。
我要吃面,我看着青年说道,再打个荷包蛋。做两碗,我和他一起吃。我指了指床边,试探性的看着青年。
青年没有丝毫异样的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他能看见。我抓住他的手,终于放下心来。他陪着我来到院内,坐在他原先总是坐的的藤椅上,舒服的叹了一口气。
青晏,他说道,我很想你,即使天天见面,也想你。
我探过轮椅握住他的手,这双手和我的不太一样,少了些皱纹,也没有那么多的针眼儿。
我时间不多了,你知道的,那叫什么,阿什么症,就像头里有个小人在拿我的脑子,一天一天的,他们说我傻我其实都知道,我又没聋没瞎。
他突然笑了,拍拍我的手嗔道,这么大人了,说话还像小孩子。
说话的功夫,青年将面端了上来,摆在石桌上,依旧平静的说:“妈,面好了,吃完我带您出去散步。”他果然摆了两碗两双筷子,我难得对这叫我“妈”的陌生人笑了一下。青年拉了拉我腿上的薄毯子,又将轮椅摆的正了些,这才走了。
这孩子不错的,自小就懂事。他笑眯眯的吃着面,一边和我聊青年小时候的事儿。
他小的时候犯了错,我从来没打过他一次,因为你不准啊,疼他疼的像眼珠子似的,青晏,你说,这孩子像谁了啊。
当然像你,冷静的薄情样子,哼。我瞥了他一眼,戳了戳他的衣袖。
他笑起来,像我好啊,男肖父,你看他就像见到了我,他还能替我照顾你。
你要去哪?我突然紧张起来,抓住他的手。
我还能去哪,我不一直在你身边吗。他拍拍我的手安抚道,快吃吧,吃完我们去散步,你不知道,梅千湖边的花开了。
4、
饭后,青年推我去公园散步,天气开始变得热起来,我有点担心他穿的是否太过厚重,回身叫时,才发现他不见了。青年皱着眉看着我:“妈,您在找什么?”
莫名的心悸让我控制不住的冲他喊:“我不是你妈!他呢?他去哪了!”
“什么他?您在说什么呀。只有我和您两个人啊。”
不,不对。我想着,用力的抓紧轮椅的扶手,哪里不对,是哪里不对?
“我们刚刚还在一起吃面。”我喘着气,充满希冀的看着青年,“就在院子里,那张石桌上。”
“妈”,青年的叹气声像羽毛一样扫过我的眼睛,“妈,爸走了十多年了,您该清醒了。”
“走了?走哪去.......他走......他走了?”突然剧烈的头痛让我一时说不出话。
对,他走了,走在我之前,走在那么多年之前。
“回去吧,今天湖边的花没有开。”
5、
我知道我活不长了,我已经很老很老了。
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他频繁的在我身边来来去去,真实的像一切都是虚假,我们还在一起,他还没有中途食言。
人啊,为什么要生病呢,为什么要老去。
人一老,总爱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所有细节都明明白白,那些雪花般的记忆经常性的扑面而来,落在鼻梢,砸在眼底,甜的咸的一时分不清,其中的情绪却清晰不已。
但我总是忘记刚刚上过厕所没有,接了水的杯子放在了哪个屋,给我做面的青年又是何人。
我早已把对这个世界的期待留给了尘世的掌声,我把所有的眼泪都留给了只陪了我半辈子的男人,我把所有的牵挂都留给了我已经离去的父母和我如今已认不得的孩子。
时候早就到了,只是我一直活在虚假,忘了现实。
“我们今天,再去公园散步吧。”
6、
傍晚时分,有很多小孩子踩着浅浅的树影嬉戏打闹。我向来不喜欢小孩子,觉得愚蠢又天真。
孩童时的调皮,突然在此刻冒了出来。
我叫住一个站在不远处充满好奇看着我的小孩子,他走到我身边,糯糯的问:“阿婆,您有什么事情吗?”我笑了笑,说:“你帮阿婆一个忙,那边,”我指了指青年,他正背对着我打电话,“那边那位叔叔给你买棉花糖。”
小孩子点点头,我注意到他脚下没有影子,于是更加开怀:“你看见前面的梅千湖了吗,湖边那片桃花开了,阿婆想去看看它。你帮阿婆推过去,顺着这条坡,越快越好,快到湖边了,就松开手,好吗,你能做到的,对吗?”
他答应了,帮我拽了拽下滑的薄毯子,突然冲我笑了一下。我在他眼中看见了他,于是松一口气,“你来啦。”
“我来了,青晏。”他声音稚嫩但却莫名的沧桑。
轮椅往前跑起来,顺着那条坡,越来越快。风景开始流动,风吹不开我的眼,像是在田野的埂上骑着自行车,飞快的向前奔去。
我听见了周围的惊呼,但我不在乎了。时间似乎在此刻开始倒流——我第一觉得自己死期将至要去见他了,是在好朋友的葬礼上;他走之前的一个黄昏,给我做了一碗面;我在医院产床上躺着,疼的要死时肚子一轻;19岁那年国旗讲话完毕后,我收到了人生中第一支花;我和爸爸在夜晚的沙漠滩燃起篝火,听陌生人讲远古戈壁的故事;养的猫死了,奶奶陪我将它埋在小山坡;气球飞走了,妈妈安慰我:“青晏乖,不哭,妈妈给你买新的好不好?”......
然后是一阵冰凉,湖水从四面八方贴住我,身子变得轻盈,他从虚空走来,执起我的手。
“青晏,我来接你了。”
我早已把能留的都留给了这世界,死不是什么大事情,西出阳关而已,纵使无故人,况我也不需要故人。
只要你。
— End —
谢谢你看
(图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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