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菩萨

逍遥看板娘

长辈说，是大菩萨救了我们。
那是午夜。房梁床板兀地震颤惊醒了村子。刘大起身，屋外轰鸣入耳，满眼天体炸裂的绛紫伤口。
豪雨倾盆，黑影自龟裂的天际线奔涌，愈发靠近愈发壮大。沸天震地如一只亘古凶兽，它抬起黝黑魁伟的手臂，顷刻房屋碾为碎末。
“跑！”
不知谁喊了一声，沉默被此起彼伏的尖叫撕裂。
“山，山洪！山——”
喊出名字的人被黑暗吞没。大伙儿猜是神灵惩戒，惩戒这些不舍得花钱烧香拜佛的愚民。大家往村西头的山丘高地跑。站得高更看清神灵的威猛，方才乘着一家子人睡觉的床像纸片在水流分崩离析，坠入不可见的黑。
“菩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村里老人都下跪，冲一片混沌叩首。刘大也跟着，额头和泥土的触碰同嘴里的祷告祈求裹挟在山洪的咆哮。
过段时间，雨点收束，山丘下沸腾的凶兽如被抽走力气，声势慢慢软弱。等风开始撩动众人不整的衣衫，村民发现脚下的土地已经平息。
村长大呼：“菩萨保佑了我们！”
“菩萨！”“是菩萨！”
“菩萨在这！”
停顿。众人侧目，原先村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子凝聚了全部视线。他跪倒在地双手朝天。大家伸直了眼睛看向他双手间，此时太阳初升，光线普照，那玩意儿竟泛起了金光。
“菩萨！”众人惊呼。
“是大菩萨！”他喊。
“大菩萨！”
从这天起变了一些事。由于山洪冲掉了农家赖以为生的作物，县里按户分配了牲畜，原来条件好的像村长家得到了一圈牛，差点的——绝大部分村民——就是一圈猪。
村里专修了一座庙供奉大菩萨，负责看守的就是那天捧起大菩萨像的小子。
【防患】
村里有规矩，新生的猪猡得去大菩萨庙求保佑——为了日后健康的茁壮。
每家每户一次只能求大菩萨保佑几头猪猡，晚了就得下次。刘大今儿一早就进圈里赶猪，摸索时间应是提前到的，却不料有人到的更早，彼此心照不宣聚在庙前往前挤。
“都急什么！”一着长袍身材臃肿的人从庙后边出来打了个哈欠。
刘大凑上去。“张哥，哎，张哥。”
对方一瞪眼，刘大连忙改口。
“半仙半仙，你说我这前两天都没赶上，不能再等了！一家子都仰望这些小东西长大呢，你说是不是，是不是。”他说着掏出一个小布袋。
半仙打个哈欠，伸手拿袋子，颠了颠。
“你这——”
“婆娘要生了，半仙多担待！这次应该是带把的，等出来了一定好酒好肉把半仙请过来。”
“下次话出口前先过过脑子！”半仙眼里的鄙夷还没完全散掉。“你没把我号忘了吧？”
“没有没有，大菩萨座下凡尘第一还俗弟子！我记得呢。”
“行吧，到时候把畜生带上站前面点。”
半仙打着哈欠转身回去。刘大追着道谢。
太阳把大地烤亮了，大菩萨庙终于开门。人一窝蜂的挤过去，半仙举起手点几下，序就排好了。刘大排在了第三，第一进去的时候半仙笑着揽着他，第二进去的时候也拍了拍肩膀，只是没笑。
等排到刘大，半仙示意了一个跟上来的眼神。正准备关门，一颗硕大的顽石“啪”给庙门添一坑。
“谁！”半仙藏在门后喊
“假道士！”
离庙门七八米的山坡脚，一红衣少年嘴里骂咧着从怀举起一块石头砸过来。
“破半仙！”
“道士住庙，半夜撒尿！”
“狗崽子！”
半仙腮帮子鼓起来像关羽在世。“给我把那畜生拿了！”庙里的小道士纷纷上前，但那红衣少年更灵活，不仅没被逮住还用石块敲了几人脑袋。
他冲庙走来，如一团红莲，半仙气得发抖却不出门。
“刘大，你——你给我把他捉了！”
“我？我这怎么……”
少年再次举起石块，瞄准，手向后仰肘部成弓状鼓起宏三头肌。
“你个假——”
石头从手掌掉落，一位壮汉扣住少年的手腕。村长从一旁走来。
“隔老远就听见，又是你这小疯子。”
“我没疯！”他挣扎着却力不从心。
“没疯更罪加一等！你知道这是哪就捣乱？是大菩萨庙！”
“假的！大菩萨就是个小人——”
啪！
小疯子话被截断，脸黏着巴掌印垂下。
“胡闹！”
“您可来了！”半仙飞奔到村长身边。“只有您能治这小疯子，这畜生仔子。”
“哎！”村长甩甩手。“他也是可怜人。不管了。各家的猪猡都招呼好了吧。”
“好了好了，正第三批呢。村长您家的牛犊呢？”
“送县里了。”
村长环顾庙前的众人。“各位乡亲！大菩萨费大力气帮我们保佑猪猡，就是保佑我们村发展，大家烧香钱的时候可不要省着啊！”
“绝对不省！”
“记着大菩萨的好呢！”
刘大嘴上应和着，心里头却慌。这么个大日子，怎么轮到自己就出了事。他怨小疯子早不来玩不来偏等到他的时候捣乱。庙内昏暗看不见菩萨，他双手合十祈祷大菩萨不要因小疯子的事怪罪到自己头上。
半仙送别村长回来。“走啦走啦，刘大你在门外看好点！”
保佑的流程是一次进去一头猪，由半仙主导大菩萨降法，然后将法力凝在符纸贴在猪猡屁股上。
刘大盯着仔子进去又出来，担心屁股上的符纸歪了想动手碰一碰。
“呔！弄坏了就没效了！”
刘大赶忙收手，待全部弄好后他比往常多给了一些香油钱。
“麻烦给大菩萨说几句好话。”他把钱交予半仙。
“当然，你有多少诚意就给大菩萨说多少。”
半仙拍拍刘大肩膀，招呼下一位上来。
刘大赶着猪猡往家走，瞧猪猡屁股上随步伐扭动的符，一路心也跟着扭曲。以前都没事，这次应该也不会有事。他闭眼双手合十，在心里向大菩萨祈求了三遍。
睁开眼，发现一只猪猡屁股上的符掉了。
【治疗】
刘大家一只猪猡倒下了，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然后是第二家、第三家，连成多米诺扩散至全村。
每只猪猡倒下都震起一声哀嚎和破碎。太阳不忍目睹藏在云后，天光暗淡。人们听闻刘大不小心把大菩萨给的符咒弄下来了，觉得他应该负责。刘大家被村人围住，他悲恸又愤懑。
“我咋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家不是一样嘛！
“比你还多一头呢！”
这事比山洪更恶劣、更恐怖，众人连一点踪影都摸不到！恐惧在心尖上扎根，困惑给它施肥，猪猡一日不恢复它们就越扎越深……
“我知道怎么回事！”
停顿。众人回首，一团火站在后头——小疯子着红衣大步走向村民。
“我知道！都因为大菩萨！”
他神色飞舞手脚并用宣告自己的观点。众人听着沉默如顽石。
沉默逐渐靠拢最终掐灭了声音。一袭红衣在交叠的黑影下黯淡。
“我记得前些年，你家猪猡全部暴毙吧。”不知谁开口。
“对！从那时候他就疯疯癫癫了。”
“说，你是不是早就怀着恨！”
从冷面吐出的字句寒意逼人。少年不敢说话，在众人逼近下缩起身子几无立足之地。
“我们把它交给大菩萨！”
“好！”
“让大菩萨治他！”
他四肢被举起，仰面抬到大菩萨庙。
半仙瞧见一大群人气势哄哄以为是为病猪的事，赶忙躲进庙里。
“罚他！罚他！”
在门后听了一会儿发现另有蹊跷，他整整袍子大步迈出。
“喧哗什么！”
“半仙，怕就是这小疯子先前对大菩萨不敬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把他绑来让大菩萨惩罚他！”
半仙几步跳到小疯子跟前，围绕他颠倒的脸转，嘴角忍不住往上勾。
“呸！”
一口痰射到半仙额头。他蹦起来给小疯子一巴掌。
“杂种！”
半仙走到众人跟前，呼吁大家安静。
“我们不要因为这事扰了大菩萨清净。大家的心意大菩萨都看到了。我们把这小疯子绑起来，让他在这跪着，等什么时候猪猡好了大菩萨就原谅了，那时候再让他起来。”
“好！事情好了再让他起来。”
“跪好咯！”
人们在小疯子眼里是倒的，世界是倒的。人们把他按到地上的时候更倒了几番。麻绳捆住手，在脖子绕一圈和脚裸缠在一起，头颅被强压着向下，但他拼了命往上扬。
“小疯子别倔！”刘大说。“等猪猡好了就放了你啊。”
他不听。
人潮散去，偌大的黑庙压着一簇红色。
半夜，巨响从天际降临，所有人起床竖起耳朵。但这次没先前的大，闹了一会就气不足换成雨水冲刷。
雨敲在屋顶、泥地，弹得刘大心颤。
“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妻子劝他早点休息。
一夜无梦。
翌日清早刘大就出门溜达，东走西瞧不觉靠近了大菩萨庙。隔着一段距离他发现大菩萨庙前有一块黑影，便靠上去看。愈发靠近，他步踏得越慢。一只乌鸦从林中惊起，嘶哑割裂天际。
是小疯子。
其实差点认不出——那袭红衣完全污黑。麻绳还绕着脖颈，他昂起头，冲大菩萨庙瞪着眼张着嘴——
只是没气了。
人越来越多，村长也被惊动。他来时村民刚把小疯子放平，看了一眼尸体让随从赶紧拖走。
“乡亲们不要慌”。他对人们说。
“这是意外。”
“不！不是意外。”半仙从庙里出来。“是大菩萨降咒了，大家不要担心，这事过去后大菩萨就息怒了，猪猡们都能好了！”
没人说话，都盯着半仙。视线扎得他脸痒，但嘴还是不停不。
“我们给大菩萨办一场法事，祈求她重新保佑我们，只要一场法事！”
讲完半仙走到村长旁边。“把法事办大点，我们就能——”
“啪！”
半仙捂着脸一脸茫然。
“乡亲们！”村长走到庙前。“近来天有不测，屡现邪风，或许是时候办场法事，祈求大菩萨把所有不好的都消除，把猪猡们治疗了吧！”
村民都点点头。
法事组织得很快。五匹红绸，十对童男童女，一千根蜡烛和家家户户贡献的贡品很快聚集。法事由半仙主持，他在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点起蜡烛，红绸穿行在火光间。
村民聚集在庙外。十对童男童女着白衣捧莲花在庙门前围着香炉，半仙绕炉颂经，几个小道士分别打木鱼和抛黄纸，一叠叠黄纸落入炉内荡起火星。
人们排队依次往庙前的功德箱撒钱。刘大撒完一袋子，双手合十念叨菩萨保佑。
“啧！”半仙瞪一眼刘大。“别挡后边人。”
法事持续到傍晚。深蓝色覆盖夜空，风也开始游走。那炉火愈来愈旺，蜡烛在风的挑拨下火光澎湃。
“有点不对劲啊。”随从悄声对村长说。村长擦了把汗准备叫停，迅雷不及的一阵风堵住嘴，气流顷刻笼罩大菩萨庙。
“火！着火！”
火迎风野蛮生长，顺着红绸蔓延伸出热浪舔舐房梁。
童男童女哭着跑开，人们聚成一团。倒映在刘大眼底的红色瞬间炸裂。他感到胸口受到重击，垂头，张半仙跌坐在地往人群里挤。
“大，大菩萨还在里面！”
“怎么办啊！大菩萨！”
村长抓住半仙的胳膊。
“快！你去把菩萨抱出来！”
“我？我不敢……”
“这火还不大！”
火光在村长脸面跃动，姿态诡异。几个随从将半仙包围。
刘大眼瞧着张半仙深吸一口气，大叫着冲熊熊燃烧的大菩萨庙奔去，背影转瞬被红色吞噬，世界只剩火浪与木块的撕扯声。
众人在外头等待，火势丝毫未减。香炉倾倒，庙门也燃起一道屏障，屏障间又突然出现一个黑点，黑点放大，半仙弓着身子跃出火海顺台阶一路翻滚，肩背沾满火光。人们脱去长衫给他扑灭。半仙脸如黑炭散发焦味，咿呀着说不出话。
他颤抖着抬起一只手。村长掰开滚烫的手指，发现是大菩萨像。
大菩萨真的很小，且被火烧去了一半，只残存一小块脸和身子。
“大，大菩萨……”
语落，大菩萨庙发出呻吟，倾倒在一片刺痛的红。
【新生】
半仙去了。
村里每户都有损失，但奇迹的是一部分猪猡存活下来。村里弥漫劫后余生的兴奋，大伙儿想去庙里拜拜，忽而想起大菩萨庙已经没了。
“村长，这庙还有吗？”
“会有的！乡亲们不要慌。”村长眼里闪着光。
没等多久，在大菩萨庙的旧址上果然又新建了一座更大的庙，命名新大菩萨庙。
新庙落定那天，太阳用硕大手掌抚慰大地。村民齐齐守在庙前。庙门打开，村长和一位男人站在一块竖着的红布旁。
红布掀起，两人高的大菩萨像金光闪闪。
众人喧哗。村长走出庙门，随行的男士身材修长，着白袍，头顶九颗戒疤。
“乡亲们，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村长示意那位男人。
“他是真正的——大菩萨座下凡尘第一弟子！
“我们拜见大师！”
“大师！”“拜见大师！”
大师走下台阶，走到群众前，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从今往后，贫僧作为新大菩萨庙的主持，一定会将乡亲们的心声传达给大菩萨，祈求大菩萨庇佑村落！”
他看到刘大带着老婆在前排。
“施主的妻子要生了吧。”
“是！是！请求大师保佑。”刘大合十向大师鞠躬。
大师摸摸刘大妻子鼓起的肚皮，念了几句经。
“出生后带到庙里，我拜托大菩萨保佑孩子免去病痛，安康长大。”
“谢谢大师！”刘大拉着老婆下跪。
“所有乡亲的孩子出生后，都带到大菩萨庙来，大菩萨会保佑她们！”
“谢谢大师。”
村民皆跪下。
“乡亲们也记得多给菩萨上香！”村长说。
一股寒气钻入刘大脚底贯穿全身。他打了个寒颤，抬头，阳光普照，大菩萨浸在新庙的昏暗里，不说话。
后来我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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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瘠薄弯

是不是村长的奸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