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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任然已经不记得上次自然醒是什么时候了。
他睡得很满足,起身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回忆起刚刚做的梦。
梦到自己置身一面湖泊前,湖泊旁是松树和枫林,湖泊的颜色是孔雀蓝,非常美。
湖面上缓缓浮出一个巨大的生物,是一条鲸鱼。
“你好啊”鲸鱼和他打招呼
“我叫任然,怎么称呼你?”
鲸鱼发出了笑声。
“我认识你。任然。我在等你”
任然并未觉得恐惧,他很喜欢和鲸鱼攀谈的感觉,放松而舒适。
“为什么等我?”
“等你给我的孩子取名字。他正在我肚子里。”鲸鱼回答。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我还不知道。但我希望是女孩子。”
“为什么”
“如果是个男孩儿,他长大以后必须独自游向大海。”
“那女孩就不需要了吗?”任然问。
“不需要”鲸鱼回答。
“那你怎么怀的孕?”
“一条来自大海的鲸鱼,在这里迷了路。”
随即任然醒来。他觉得这是个很有趣的梦。但梦终归是梦,他现在要做的,是简单的洗漱和早餐,将所有行李搬上车,前往双安村。
双安,是任然接下来三年准备驻扎的地方。这是一个普通的山庄。算不上与世隔绝。但这几年泥石流偶发,所以住宅便宜,少有人烟,少有商业开发。 人本质还是恐惧死亡的生物,懂得趋利避害。
但任然不以为意,或许是觉得自己当下的处境和一潭死水没什么区别。况且,对于一个准备余生隐居的人来说,他的经济情况目前只够他在双安村这样的地方苟活。
四个小时的车程以后,他抵达了双安村,找到自己定好的民居,稍事休息,在村里闲逛,顺便买一些生活用品。
深秋的夜晚,月朗星稀。他穿越一大片森林,看见月亮在一块琥珀似的湖泊上闪烁。
湖泊旁是松树和枫林,这和他梦境里的湖泊很像。
“真的会有鲸鱼吗?”他想,大脑很快开始嘲笑自己的幼稚。三十五的人了,还是这样不切实际,怪不得在这次的体制内调岗大潮中,没有办法保住自己的位置。
他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威士忌,失去稳定工作以后,他有时喝酒。
“好酒,能分我一些吗?我烤了鱼。”任然回头,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当然可以。”
“我是真没想到这么晚还会有人来这儿。你是第一次来这儿吗?”
“嗯哼。”
“准备待多久?”陌生人问。任然这才注意到,此人的中文不算非常流利,五官也有些混血的味道。
“待到双安厌烦我。”
“非常好,你会喜欢上双安,不过,记得每天关注天气报告。”这是个热心的陌生人。
“我叫任然,怎么称呼你?”
“艾伦。”
“你的中文说的不错。”
“谢谢,家母是中国人。”
在短暂的交流之后,任然得知艾伦是中意混血,在国内做外贸生意,前妻是中国人,学国画,会说英文和意大利语,是他的缪斯。但两人离了婚,他从此到处散心。他已经在双安呆了一个月,还没想好什么时候走。
“我准备来双安,还是因为一个梦呢。”艾伦说。“我梦到一条鲸鱼,在我们面前这样的湖泊里,和我说她快要生育,她在双安。醒来以后,我立马查到了这个地方,也通过一些途径知道了,这里确实有一面湖泊。不过,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这么大的人了还相信梦,相信湖泊里有会说话的鲸鱼。”艾伦笑了。
“不可笑。”任然把自己的梦境和艾伦描述了一遍。“是不是每个要来双安的人都会做这样的梦。艾伦,很高兴认识你。”
“有缘千里来相会。”艾伦说。
这晚,两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坐在一起喝酒,吃鱼,从梭罗的瓦尔登湖,谈到了眼下的经济泡沫。他们都想不到接下来的时光要做什么。任然想暂时远离城市和世俗关系网,艾伦则舍不得中国。
“我舍不得中国,不全为了我前妻的缘故。我在中国有一些生意,去年起想将业务调回欧洲。我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中国伙伴失业。”任然微笑,心想艾伦这样的男人,一定会有很多女人喜欢。
酒酣之时,艾伦说自己带了帐篷,提议今晚他们就一起睡在湖泊旁。“任然,今天我们都做一回梭罗和陶渊明。”
眼前的艾伦身上带着神秘和野性的气息。但,这与任然内心深处的能量是如此契合。
是夜,任然又梦到了鲸鱼。
鲸鱼对他落泪,说自己的孩子没有了。
任然问:“怎么会”
鲸鱼说:“孩子要先去陆地转一圈,再来海里找我。”
醒来,任然第一反应是询问艾伦是否也梦到了鲸鱼,但艾伦已经离开,他也并未留下艾伦的联系方式。证实这场相遇的,是艾伦留下的鱼竿和帐篷。
Chapter 2
任然在双安慢慢落下脚跟。他再也没有在双安村见过艾伦。他后来回忆起这个夜晚,都觉得艾伦和鲸鱼一样,只是一个梦。
偶尔会接送一些往返双安的旅客挣钱。任然接到过一些准备长居的乘客,其中不乏和他一样的年轻人,在城市的经济泡沫刺破后,人生受挫,希望双安成为自己的乌托邦和桃花源,再不济也希望是个防空洞。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可以做陶渊明,可没过多久以后又联系任然约车回城市。“这鸟地方,太安静。夏天蚊子多,还没有妞。冬天没暖气。景色和网上滤镜下的有差异。就算再好看,哪天来个泥石流全玩蛋。最重要的是,这儿挣不到钱,我连个菜都种不活,还是准备回去考公。”
每个离开的人都有原因。但任然觉得,是他们办法融入双安的频率。采菊东篱下的生活,除却简单的物质基础,更需要的是足够简单的心境。
任然曾驱车前往车站接一个独自来双安的女孩儿。她娇小,看起来二十五左右,提着两个重重的行李箱。不施脂粉。两个小时的路程,女孩儿很少说话。任然却很享受这样的安静。他预感到,女孩儿能适应双安的节奏,会待到她厌烦双安为止。
女孩儿问任然,附近有没有什么好看的景点推荐?
“这儿有面湖,一会我可以带你去看看,没怎么被污染。”
“谢谢你”女孩儿长相清淡,但声音似银铃。
回顾岁月就是这样,有些相遇,当时觉得平淡无奇,再回首,便感叹命运的安排之妙。已经五年没有恋爱的任然,迅速地和这个女孩儿相恋结婚,她叫姜钰。
任然开始觉得,他来双安来对了。先是遇到了神奇的艾伦,再是遇到了姜钰。姜钰是那种上学的时候每个班都会有的女生,干干净净,简简单单,没什么存在感,但会有一两个死党。看似活在框架之内,叛逆起来却可能和混混恋爱。
他和姜钰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为了即将到来的小生命,他除了跑车,也开始接一些设计,写作之类的活。姜钰生性简朴,他们活得宁静愉快。但作为一个男人,他不得不考虑孩子出生以后的事儿。他开始考虑回到城市。双安附近的医疗资源也很有限,不利于姜钰养胎。
在离开双安的前一晚,姜钰说她梦到了一条鲸鱼。
任然从未向她提起鲸鱼的事。他问,“鲸鱼在哪里?”
“就在村子的那面湖里。她和我说,让我们下周再走。这几天高速口很可能会有山体滑坡。”姜钰说。“呐,我不是什么迷信的人哈,但梦醒以后我查了下最近的天气报告,说有雨。以防万一嘛。”
两天之后,突如其来的暴雨果然引发了灾难,高速口的一些民房和车辆消失。
任然和姜钰说了自己两个关于鲸鱼的梦,还提到了艾伦。姜钰颔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任然,你知道吗,我问了鲸鱼,为什么要救我们,她说,她的孩子会暂时需要我们照顾一阵子。”
大半年后,任然和姜钰的儿子出生,他叫任钰京。小名京京,算是对梦中鲸鱼的一种纪念。
Chapter 3
双安之行到底只是一次低谷之后短暂而任性的逃离。有了妻儿,任然再也不觉得离开体制自己谋生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哪怕眼下的经济萧条,哪怕大多数年轻人选择了躺平。
但接下来在城里要干什么,他真的一时还没想好。他这个年纪,过两年就要到35了。十几年前的名牌大学学历,早已过时的专业,倒还不是什么致命的缺陷。只是,在两年前的那场体制内“调岗”潮中,他被无情地涮了下来。当下社会几乎有一个共识,这些体制内调岗人员,是最眼高手低的求职群体。吃不了苦,还有官腔。一些用人单位敬而远之。
任然其实是有留下去的机会的。只是他没办法做到对高自己两级的领导低头哈腰。考公务员也是为了完成父母的期待而已。这么多年,他保持着骑摩托车的爱好,喜欢在夜晚的城市街道和宽阔的山野间飞驰,在速度和危险之中寻找生命的真实感,也未尝不是为了缓解官场的压抑。
姜钰不希望任然回到体制内,“眼下的经济环境,保不齐还会再有一次人员缩减。哪怕再和你回到双安去,跑车,摆摊,也强过你再去为五斗米过不愉快的生活。”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应该考虑你妻子的建议,再回双安。”任然在一个焦虑的夜晚,又梦到了鲸鱼。
“我怕孩子会脱离现代教育和集体生活。”任然说。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和他一样心存叛逆,那代表将来会有很大的苦头要吃。
“相信我,任然,孩子在山野度过童年,将是他一生的财富。”鲸鱼的语气十分诚恳。
他问鲸鱼,知不知道艾伦去了哪里。
“这是你应该回到双安的另一个原因。艾伦正在等你。”
Chapter 4
年轻人日子不好过,但不影响他们中,仍有盖茨比一样的人物。英俊,出手阔绰,言谈不俗,却神秘,行踪不定。
艾伦便是这样的存在。在中国待久了,他觉得还没有到回欧洲的时候。双安,这个平淡的山间村落,依然牵动着他的魂魄。
他非常频繁地梦见鲸鱼。有几次,甚至梦到她在艾伦家中的大浴缸里。梦里他丝毫不觉得荒诞。有几次,鲸鱼提醒他,需要减少海鲜的摄入量,否则痛风很快找上门。他不以为意,接着在一次龙虾大餐之后,真切的感受到了巨型物体压迫小腿的难受,他想,这是鲸鱼的提醒和惩罚。
他问过鲸鱼,“你为什么不去海里,那儿应该有更多你的同伴。海阔凭鱼跃。”
“在大海里,我只是一条普通的鲸鱼,和另一条普通的鲸鱼没有什么分别。可是,在双安,我是女王一般的存在。”
“做王,有这么重要吗?”艾伦问。
“做王本身不重要。但独一无二的权力,可以让我避免和不喜欢的鲸鱼交配。”鲸鱼回答。
“我想不到鲸鱼之间,还是包办婚姻!”艾伦觉得十分有趣。
“我们和人类的区别,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大。”
“可是你在湖里,很难找到朋友。你不孤单吗?”艾伦问。
“不是四处旅行,就可以遇到朋友的,这一点,你应该懂得,艾伦。”鲸鱼说中了艾伦的心。
“在双安,我正在通过梦境,和一些有趣的人类交流。”鲸鱼说
“那么,目前为止,你比较喜欢和谁聊天?”
“我选中的都是有意思的人。也完全看缘分。有时看到命不长而不自知的人,我会难过。有些我能提醒改变,大部分无力回天。”鲸鱼叹了口气。
“你是个善良的天使。”艾伦夸奖。
“谢谢你。”
“你是否还记得任然?”鲸鱼问。
“当然,那个一脸书生气的中国北方男人,我记得他好像是什么公务员下岗,一副不得志的样子。”
“不是每个青年人都能如你幸运。”鲸鱼说。
艾伦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不相信鲸鱼会不知道他的履历,难道鲸鱼也如旁人一般,以为他是个如假包换的富二代,国际abc。
“我不是幸运,只是看透人性。”艾伦旁敲侧击。
“眼下,用中国人的话来说,你自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你需要任然。任然也需要你的帮助。”鲸鱼说。
“但我并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你们有缘,会见面的。挑一个合适的日子,回双安看看吧。”
Chapter 5
艾伦去过中国的很多地方。三十五岁之前,他喜欢中国的大都会,那是富人的天堂,和纽约没什么分别。
大萧条之后,他和一些中国年轻人一样,不再愿意长居都市。
不是为了赶乡村定居的时髦。只是,当看到那一座座曾经人满为患的的摩天大楼只剩下不多的灯盏,那些曾经灯红酒绿涌满俊男美女的夜店变成货仓和药店,那种感觉,仿佛一个迟暮的美人从此避世,她自己也不愿意让你看她容颜消退。
尖锐的矛盾使得困境提前到来。每个渺小的个体都能感觉到,风暴将至。
不过,艾伦看得很开,像他这样的国际公民,选择会富余很多。
所以,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普普通通的任然,会怎么帮到自己?
不过,那家伙看起来,还有几分灵气,也比较真诚。
艾伦在双安等了任然足足一个月。他每天都在湖泊和村头转悠,从未见到过任然。双安并不大。按鲸鱼的说法,若真有缘,他们迟早会见面。
在要离开的前一天,艾伦前往湖泊钓鱼。他发现自己最近想前妻的时间变多了。从只有真的心空无物的时候,才会想起她,到几乎时时刻刻的思念。
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还会再相见。
艾伦想起第一次见到前妻的时候,她神似自己母亲年轻的样子。艾伦的母亲是个典型的四川美女。母亲和前妻一样的天生丽质,一样的学贯中西。真正典型的东方美人是有韵味的艺术品。
艾伦突然心生倦意,决定离开中国,回到欧洲。
他决定卖掉自己给前妻买的双安的房子,他不想再给自己留下任何思念的余地。
他要求自己做铁石心肠的船长。爱情的加冕,说到底不是真正的皇冠。
是的,艾伦的前妻原籍是双安。
艾伦出价不高,他很快找到了合适的买主。
那是一个有着平淡笑容的中国女人,抱着自己的孩子,孩子看起来还非常小。她说,自己对房子很满意,但一切说到底还要等丈夫来做主。丈夫出去接游客了,要过一阵才能回来。
最后交易的时刻,艾伦见到了这一家的男主人,哈哈大笑起来。
是你,任然。
艾伦将出价压得更低,任然依旧坚持之前的价格。
“你不用和我客气。你的孩子出生了,以后需要用钱的地方有很多。”艾伦说。
虽说双安的房价很低,但任然也见识了艾伦的阔绰。他随处旅行,随处置业,这个世界的参差,确实远超他的认知。
艾伦当然没有和他解释前妻的事。
“真的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艾伦。”姜钰开口。
“不介意的话,让我在房子里再多住几天,和你们一家人相处,也让我找找家庭的温暖。好久没回家了。”艾伦说。
“你找个女孩儿成家应该不难。”
“我离婚没多久,任然知道。”
姜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任然没有出去跑车。早晨,他开车带着家人和艾伦,一起去附近的集市寻找更加丰富的食材,由姜钰做成各种美味的小菜,他们不在家里吃,去湖泊旁边野餐。三个大人,一个襁褓婴儿,这样的组合。
晚上,支起帐篷,堆起火篝,喝着酒,他们谈起了那条鲸鱼。
“你们说,鲸鱼会不会正在看我们。”姜钰说。
“有可能。她不是这个维度的生物,否则怎么可以预知未来。”任然说。
“可能她看我们,就像看动漫里的人物。哈哈。”艾伦笑言。
在决定离开双安的前一天晚上,他们照旧在湖边聚会,艾伦说,自己要回欧洲,暂时不会再回到中国。
任然和姜钰都不是小孩子了,他们知道缘聚缘散终有时。
“我会把你一路送到机场。”任然说。
“任然,你知道吗,越和你们相处,我就越觉得,中国有你们这样善良坚韧的年轻人,真好。”
艾伦抱了抱任钰京,“小家伙,下次叔叔再看到你,你就该穿开裆裤了。”
“今晚我睡帐篷,任然,要是你还没结婚,我肯定要和你共度良宵了。可惜,你现在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了。”艾伦打趣道。任然注意到他的中文越来越好。
“明天早上我来给你送早饭。”姜钰说。
“谢谢你。姜钰。任然,好好珍惜。”艾伦突然又想到了前妻。
Chapter 6
艾伦从双安回到了都会,这次是为了和佳人作别,他准备回意大利。
他心里始终装着前妻,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生活里离不开美貌的女人。这次要作别的佳人,和他好了有半年之久,对艾伦来说,已经属于长情。
为了摆脱相处半年以上的情人,他一般会掏出一笔分手费,再表明自己的不婚主义。但这个女孩儿,艾伦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爱过她。
她叫蓝珊,是个空姐,他们在一趟航班上相识。她只是个普通的漂亮姑娘,艾伦见过太多绝色,但这个女孩儿在航班上对待坐轮椅的老人特别细心,那一瞬间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也是个善良的信奉基督教的女人。
她一开始拒绝了他的追求,这挑起了他的求胜欲。在一起后,蓝珊也没有问过艾伦太多家庭和生意上的事情。她是这样的女人,惯于给予,羞于索取,艾伦知道自己内心一直寻找的是这样圣洁的母性能量。
他甚至提出过娶蓝珊。
但他没想到,蓝珊竟然再次拒绝了他。原因是觉得他只是合适的恋爱对象,不是合适的人生伴侣。从此,他们陷入冷战,只是在社交网络上关注着彼此的信息。
他注意到蓝珊最近的社交帐户名是,会说话的小鲸鱼。
他觉得有趣。冷战之后第一次主动给蓝珊发消息,“怎么改了这个名?”
“随便取的。”蓝珊回复他。
“这名字挺有意思。”艾伦说不高兴不想她是假的。
“你怎么了,艾伦?”
“我就问问。”
“呵呵。上次你在我家过夜,说了梦话,你猜你说的啥?”
“啊?我说了什么?”
“小鲸鱼,别走。所以我好奇,小鲸鱼又是哪个小妖精?”
艾伦哈哈大笑,“蓝珊,我那么多应酬你没生过气,你和我梦里的鲸鱼争风吃醋。”
“难道你真的梦到的是鲸鱼?”
“是,是一条会说话的鲸鱼。”
“酷。”
女人啊女人。
艾伦洗了个热水澡,在浴缸里洒满精油。他开始怀念意大利,中国女人骄矜起来真的让他受不了,又爱又恨。
泡澡太舒服,艾伦在浴缸里打了个小盹。他梦到了蓝珊,穿着欲盖弥彰的睡衣躺在他的卧床上,对他暧昧不明地笑着。
在梦中,他爬出浴缸,擦干净身子,坐上了床,对梦里的蓝珊说,“美女,胆子越来越大,自己送上来了。”
“你看看我是谁呀。”蓝珊一笑,突然变成了一只鲸鱼。
艾伦一激灵,醒了过来。
他要见到蓝珊,现在立刻马上。
艾伦拨通了蓝珊的电话,她声音很好听。
“还不睡啊,艾伦。”
“睡不着,在看月亮。”
“得了吧,今晚多云。”
“蓝珊,你不拆我台会死?”
“可是我要睡了,艾伦,明天一早的航班啊!”
“飞去哪里?”
“反正不是意大利。”
果然是自己百里挑其一的女人,幽默的正好对上他的点。
“我应该要回意大利了,蓝珊。”艾伦说。
“我知道你早晚都会回去。”蓝珊的语气出奇的平静。
“所以你要和我分开?”艾伦对她的平静是有些难过的。
“艾伦,我当然爱过你,只是你不知道吧,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你和我说你单身,但你的妻子后来找过我。”
艾伦心里咯噔一下。
“特别奇怪,她没有斥责我,反而经常故意报给我你的航班行程,所以那段时间你很好奇,为什么总是遇见我。你以为是缘分吧。”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艾伦心猛地一揪。
“艾伦,我道德感并不低,如果不是你前妻希望你们婚姻快点结束,我不会和你在一起。”
“那我离婚以后呢,你他妈还不是像个婊子一样要我养着睡着!”艾伦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这就是你,艾伦,你的本质是不会变的。外人看你是高质量男性。只有我和你前妻知道你的自私,懦弱,虚荣,狂妄。我们都爱过你是真的,要离开你也是真的。”
艾伦挂掉了电话,删掉了蓝珊所有的联系方式。妈的,这个婊子,她把自己当什么。要不是跟了他,还要在飞机上给人低头哈腰多久。现在给她飞上枝头的机会,还要被她狠狠奚落一番,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打开了白兰地,现在,喝酒吧。女人可以背叛自己,酒精不会。
只是,为什么,他记得和前妻提出分居的时候,她哭的那样伤心,女人真是天生的演员。
艾伦睡去。梦中,他听到有人对他说话。
“艾伦,两个灵魂相爱时,过程就像鲸鱼寻觅伴侣,往往要在几百公里外发出声伯,然后朝回应的声波前进,还要躲过鱼叉,油污和渔网,他们才能找到对方。”
Chapter 7
任然觉得现在的日子美好的过于平淡。
他相信人的本能里有追求冒险和刺激的成分。因为生死无常,官员幻想升官发财,也是为了追求人生的不确定性。
有天晚上,他和姜钰把京京哄睡以后,两人坐在庭院里纳凉看星星。他发现姜钰来了双安以后,老了,应该也和生完孩子有关。但她仍在坚持控制体重和防晒护肤。还种了凤仙花给自己染指甲。她的身上有一种无形的气场,这气场里是满满的安全感。
“我都好久没有化妆了。”姜钰对任然说。
“那要不明天我去镇上给你买些化妆品。”任然说。
“不用。化了给谁看呢。”
任然天性敏感。这句话让他体会到姜钰对他们关系隐隐的失望。他没有过多询问过姜钰来到双安之前的经历,但能确信,这个女人内心曾有过火焰。
“你别多想,老公,我只是觉得双安人少,招蜂引蝶也不好。”姜钰给自己打了个圆场。
这时,屋内的京京醒了,孩童的哭闹打破了气氛的尴尬。
京京的百天过得寒酸,倒是艾伦,寄来了一份厚礼,一个纯金打的鱼钩。
任然觉得自己平白受这个男人恩惠太多。
在这个经济萧条人心惶惶的年代,黄金保值。
但他确实暂时找不到什么方式回报这位慷慨的朋友。他想过让京京认艾伦作义父,但觉得这更有攀龙附凤之嫌,便作罢。
“和艾伦这样的人交朋友,反而要坦荡些。我们虽穷,但骨气要有。”任然和姜钰说。
“这个年头,最奢侈的就是骨气,我不相信艾伦没有他需要奉承的人。”姜钰回答。很显然这样的她有些咄咄逼人。
也许她开始厌倦了。
任然开始更多地出去跑车,甚至试着做一些小生意。但双安的本地村民联合起来排挤他,说到底,他始终都没有和当地人融入到一起。
城市有自己的关系网,农村亦然。逃避是没有办法的。
结婚生子看似给了他一个温床,其实给了他更大的虚无的黑洞。
他需要不确定性。他想姜钰也需要。
命运适时地给了他机会,艾伦询问任然,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意大利。
Chapter 8
任然反复斟酌了很久,像他这样人近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外语不够出色的普通人,跟一个来路不明身份暧昧的朋友一起去欧洲,实在有点冒险。
倒是姜钰,很支持丈夫出去。
“你应该知道,战争随时会爆发。你人在国外,对京京来说也多条退路。我总觉得,和艾伦这样的人多打交道对我们一家都没坏处。”女人的天性便是为孩子考虑。“你就当去旅行一次,如果觉得不合适在意大利发展,随时回中国也不迟。”
在机场再见到艾伦,任然觉得他有些清瘦和疲惫。他坐头等舱,任然坐经济舱,并拒绝了艾伦的升舱邀请。
“我的前女友,是咱们这趟航班的空姐。趁这次机会让她再服务我一次。鬼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回中国。”艾伦说。任然注意到他用的是回。艾伦内心对中国是有归属感的。
在飞机上,任然见到了艾伦的前女友。不用艾伦明示,大部分空姐对头等舱的乘客笑意盈盈,可只有一个鹅蛋脸杏仁眼的,看到艾伦,嘴角抽搐了一下。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之后,艾伦和任然前往酒店休息。艾伦提议带任然去意大利的赌场。
“中国人大部分都讨厌赌徒,可在我看来,人生处处是博弈。”艾伦说。“赌场是最接近原始斗兽场的地方,它随时可以唤醒男人的雄性荷尔蒙。”
任然稍微试了两手,小赚,艾伦建议他加注,任然拒绝了。
“任然,你不贪婪,也没有赌性,可你愿意跟着我这个陌生人来意大利。你很特别。”艾伦说着,将一叠小费塞进了身旁荷官的胸罩里。
“人生苦短,为欢几何。”艾伦饮尽杯中的威士忌,继续加注,在牌桌上厮杀。
任然冷眼旁观,难以将眼前的艾伦,和当初与他畅谈瓦尔登湖的青年联系起来。
在赌场醉生梦死几日后,任然问艾伦,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工作?”艾伦笑了,“任然,你应该清楚,如果真的招员工,我没必要费尽心思把你从双安那个地方带过来。高学历能力强的专业人才到处是、”
“那是为了什么?做你的马仔?”任然有些生气。
艾伦理了理手里的牌,“任然,你看我这双手,小时候母亲供我学习钢琴,老师都夸我天生一双艺术家的手。后来母亲实在没办法支撑家教费用,我的钢琴课便停止了。发财以后我却再也不想学习钢琴,我买了好几台古董施坦威放在家里,只为观赏和珍藏。我想学出来有什么用,除非成为顶尖的钢琴家,不然还不是在市场上任人挑挑选选,我更愿意用这双手去抚摸美人的下巴。”
“艾伦,你足够强大,小时候吃过的苦,应该放下了,现在命运给了你补偿。你如此阔绰。”
“补偿?并不,现在老天爷要收回我的所有了。任然,我这双手,几年内就没有办法触碰任何事物了。”
“我得了渐冻症,任然,我想让你亲手杀了我,我信基督,自杀的人会下地狱。”
Chapter 9
人生真是充满荒诞。
最该活着的人,时日无多。身体健康的人,为生计奔波。
“我承认,为了赚钱,我不择手段过,但任然,你也是在官场摸爬滚打过的人,你应该知道底层那套道德对真正的丛林世界是不管用的。”艾伦说。“比我罪恶千百倍的人,贩毒的,拐卖人口的,都活着,活得像一条鲨鱼。”
“艾伦,你有钱有人脉,你可以找中外最好的医生,况且医学发展如此之快......”任然安慰着,艾伦打断了他。“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确实是走投无路了。这病就是慢性死亡,让我逐渐变成行尸走肉,真不如来个痛快了断。”
“你可以找专业的凶手,国外总有这样的,你为什么要找我?况且这是法治社会,我还有妻儿,我会去坐牢。”
“不会的,任然,我都计划好了。我会带你去潜水,在水底,你拔掉我的氧气瓶,人们只会以为是潜水事故。我要死在意大利的海底古城巴亚。那是两千多年前罗马贵族的社区,他们在巴亚通宵达旦地享乐,沐浴,赌博,斗兽,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火山爆发将整个巴亚称卷入海底。”
“艾伦,你疯了。”任然离开赌场,回到酒店,他准备订回国的机票。
半夜,醉醺醺的艾伦敲着任然房间的门。任然和艾伦并没有住在一个酒店。任然住的小旅馆隔音并不好,不少客人出来投诉,艾伦用意大利语歇斯底里地叫唤着,前台提醒任然如果再不让自己的朋友平静下来,他们只能报警。
任然把艾伦带回了他的奢华酒店。房间里有上好的白兰地,任然打开,倒在高脚杯里,“艾伦,我陪你喝个够。”
“任然,我前女友,就你飞机上见的那个,是不是傻叉。她以为我和她求婚是为了什么?我本意是让她来照顾我,我会给她一笔丰厚的遗产。可她居然说,不想和我结婚!”
“她知道你得了渐冻症吗?”
“不知道。我的前妻也不知道。”艾伦说。“我还是没办法在女人面前卸下我的自尊。”
“你只是生病了,和自尊没关系。”任然说。
“怎么无关,一向崇拜你依赖你的人,看着你逐渐变成一个只有嘴巴可以蠕动的怪物。”
“你的父母呢?”任然问。
“我是私生子,我的意大利父亲羞于承认自己有个杂种儿子。我和他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过。我母亲一人在意大利把我拉扯大,十分辛苦,我大学没毕业她就得癌症去世了。”
苦命人。任然突然觉得自己经历的下岗和艾伦经历的苦难相比,不值一提。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下面爬满了虱子。”艾伦对着落地窗,衣衫不整,看着楼下的万家灯火。佛罗伦萨真的很美,不管每天有多少人在这里失恋,破产,离婚,病死,出生,都不消减一丝一毫这座城市的浪漫。
“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等不到奇迹,你想用接下来的时光做些什么?”任然说。
“还没想好,旅游,赌博,声色犬马,这些一开始有用,现在已经没办法让我内心平静了。我去教堂,也读佛经,我没有找到救赎。但你相信吗,从梦到那条鲸鱼以后,我觉得似乎有救了。它应当是神灵,有预知的能力。我问过它,是否有天堂。它说在意大利,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就是海底的巴亚。”
“它难道劝你找我结束自己的生命?”任然冷冷地说。他第一次觉得鲸鱼可能是魔鬼。
白兰地已经融进了他的血液,几天的昼夜颠倒也让他筋疲力竭,任然困倦难忍,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睡在地板上,还是沙发上了。
Chapter 10
醒来之后,看到姜钰发来的信息和京京的视频。岁月静好,平淡鲜活。
活着,体验生老病死,高峰低谷,不知所终。生命的意义,对营营役役的众生来说,是个太过宏大的命题。艾伦只是提前知道了结果,但每个人的终点是注定的。
任然突然觉得自己把京京带到世上,很自私。何况如今是乱世。
艾伦还在沉睡。任然想到这个高大英俊的肉身,几年内会行将就木,绝望涌上心头。他喝下一大杯冰水,胃开始痉挛,但这真实的痛觉提醒他,生命并不是一场幻觉。
任然搜索艾伦说的意大利海底古城巴亚,它位于那不勒斯湾,在距离庞贝古城和维苏成火山仅几千米的地方。公元1~3世纪,恺撒,安东尼和那个尼禄皇帝,都在巴亚城拥有自己的别墅。海底的巴亚城废墟,有着精美的古罗马雕塑,华丽的大理石地面上刻画着迪奥尼索斯与黑豹玩耍的场面。这是罗马权贵寻欢作乐的地方。据说,老大爷到了巴亚城会返老还童,小男孩到了巴亚则会变成女孩。
这也许是天堂,已经湮灭的天堂。
艾伦醒了,提议一起去大厅吃些早饭。“还没带你好好逛逛佛罗伦萨。你想去哪儿?艺术馆还是咖啡厅?”
“教堂。”任然说。
“你信基督?我之前都不知道。”艾伦说
“我是不可知论者。”任然说。“我相信所有流传千古的宗教都是为了趋近真理。”
艾伦带任然来到了圣母百花大教堂,位于历史中心城区,圆顶内部是瓦萨里所绘制的穹顶话《末日审判》,大厅墙壁上是纪念但丁所绘的《但丁与神曲》。他们登上教堂北侧的四百多个台阶,俯瞰整个佛罗伦萨老城区。
“怪不得徐志摩把佛罗伦萨翻译成翡冷翠。”任然感叹,回头发现艾伦正在和一个修女交谈。
看来艾伦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但艾伦和这个修女,显得过分熟络,他握起了修女的手。修女轻轻地礼貌地挣脱了开来,做出祷告的姿势,离开了。
艾伦对任然说,“别误会,我可不会玩世不恭到连修女都泡。她出家前,是我的前妻。”
Chapter 11
任钰京一岁了。
他还不会说连贯的句子,只会喊爸爸妈妈。
任钰京出生以来一直在做一个梦,只是他还没有办法把梦境转述给妈妈。
一条大鱼,温和地看着他,给他唱古老的歌曲。
“赐予你铁血
赐予你绮梦
赐予你无边际的勇气
忘记战争
忘记火山岩
忘记匕首的锋刃”
有时大鱼会在梦里带他到海里游玩,阳光下色彩斑斓的鱼群美极了。不过最震撼的还是海底的一座古城,有着精妙绝伦的雕像和宫殿,大鱼告诉他,这里是巴亚。他的故乡。
这样的梦做的次数多了,任钰京除了爸爸妈妈,第三个会说的词,便是巴亚。
姜钰不以为意,毕竟巴亚和爸爸发音如此像,任然走了一段时日,孩子想他很正常。
丈夫和她有时差,每天早晚都会给她报平安,还准备给她代购意大利的皮包和鞋子,她拒绝了。结婚生子以来用钱的地方太多,而物价飞涨。
日子清贫一些,还可以接受。只要别发生战争。
姜钰虽生活在偏远山村,到底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时刻关注着国内外的动向,她知道任然也许觉得她世俗了,让任然跟随艾伦,这和她一直以来不慕虚荣的本性违背,但说到底还是为了京京。
姜钰已经很久没有和外人接触。突然收到了大学时期宿舍姐妹的婚讯。她们毕业于外语类专业,这个女孩儿窈窕漂亮,毕业后做了国际航班的空姐。她叫蓝珊。
蓝珊是大学校园里非常打眼的女孩儿,却和性格温润相貌平淡的姜钰处得不错。和大部分美女一样,蓝珊的私生活一直比较迷。她很好奇是怎样的男人,收了这条美人鱼。
蓝珊的丈夫带着眼镜,高大微胖,看上去十分斯文。他们的婚礼在海边举行,姜钰带上了儿子参加,这是京京第一次看到大海,他脱口而出“巴亚”。
“这孩子,真的是想他爸爸了。”姜钰和蓝珊解释。
“说真的,姜钰,你结婚的时候好低调,我们都没见过你老公,有照片吗?”蓝珊说。
姜钰翻了翻任然最近的朋友圈,有一张他和艾伦在意大利的合照,她展示给了蓝珊。
她注意到蓝珊整个脸色都变了。蓝珊的老公满怀关心地问妻子是否不舒服。
女人敏锐的直觉让姜钰意识到,蓝珊可能和自己的丈夫有过往。
她要求和丈夫视频,将婚礼现场直播给丈夫看,他正好和艾伦在一起,艾伦凑上镜头和姜钰问好,当他看到新娘新郎的时候,艾伦要求任然挂断视频。
谁是谁的谁,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了。世界真小。姜钰想。
Chapter 12
婚后生活如蓝珊想象的那样,充满了琐碎的重复,重复的琐碎。
放掉艾伦,在旁人眼里是放掉一条大鱼。从没后悔过是假的。
但她一直记得艾伦的前妻出前家来找她的场景。
艾伦的前妻很美,胜在气质。来找蓝珊的时候,她不施脂粉,一身素衣。
她平静地告诉蓝珊,她会和艾伦离婚,不是因为婚外情。也无意得到艾伦的财产。
“那是为什么?”蓝珊不解。
“从半年前开始,我就梦到一条鲸鱼,她几次提醒我,艾伦身患绝症。艾伦平时行踪不定也不允许我打听。可这个世界上,如果爱人勾起了女人的好奇心,那没有什么她找不到的答案。艾伦得了渐冻症,蓝珊。”
“所以你要离开他?”蓝珊问。
“我问过鲸鱼,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这场疾病。她说,希望渺茫,但如果我能侍奉主,余生都为艾伦虔诚祈祷忏悔,他可以比其他病人少一些痛苦。”
“这你也信?为了这虚幻的功效,搭上自己后半辈子?你还如此风华正茂。”蓝珊再打量了下她的眼睛,她没见过不画眼妆就 如此透亮的双眼。
“我出家,不完全是为了艾伦。几年前我就深觉俗世的一切无意义,也许会有人说我矫情,说我只是一切都太顺利。后来我遇见了艾伦,他是个有趣有激情的男人,两心相悦,我以为婚姻可以终结我的虚无感,但并没有。完美而专一的爱情也是一种妄念。也许只有主的爱才是圣洁无条件的。”
“蓝珊,如果你愿意,替我好好照顾艾伦。”前妻拜托她。天真没有嫉恨的眼神让蓝珊心存愧疚。尽管她也是被艾伦欺骗的那个。
蓝珊看了眼床边的丈夫,他打着鼾,啤酒肚明显。也许没有艾伦的潇洒,但他是健康而真实的。即便如此,他也很难对蓝珊一辈子从一而终。
姜钰的视频里,艾伦明显瘦削了,以前他都会定期去健身房维持健硕的身材。他的眼神里也没有了光。他在失去对自己命运的控制,这是惯于做强者的人最不能忍的。
前妻为了他出家,那自己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她想到那个求婚,很老掉牙的剧情,艾伦把戒指藏在餐后甜品,那一刻她骄傲得像个公主。其实她那时候已经知道艾伦的病症了,
她并非不愿意照顾艾伦。但她无法忍受装模作样。她知道这个病会变成一颗定时炸弹横亘在两人之间。她随时等待艾伦坦白,而艾伦始终犹豫是否要告诉她。
更关键的是,艾伦的前妻也许已经财务自由,但她蓝珊没办法做到真的对艾伦的财产不动心。若以这样不够纯粹的心态和艾伦生活,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
早几年,她是在不确定性中游刃有余的女子。情场沉浮并未给她带来任何的风尘气质。但当看到爱人身患绝症,她第一次意识到,死亡其实如影随形。
她讨厌这样攸关生死的不确定性。所以还是选择了稳妥的婚姻。
蓝珊留下了艾伦前妻的联系方式。漂亮有才华有品位的女人很多,但她有格。说出家,真的在佛罗伦萨做起了修女。如果自己是艾伦,哪怕万花丛中过,也会愿意为她驻足。
艾伦可以梦到会说话的鲸鱼,他前妻也可以,他们都不是自己这样的凡俗之辈,所以可以触碰到神性。
蓝珊的丈夫提议去意大利旅行度蜜月。她丈夫年轻时曾在欧洲旅居十年。
“老婆,这次我最想去那不勒斯湾。之前我在意大利,听说过那里有一座海底古城巴亚。你不是一直想学潜水吗,那里可以一边潜水一边考古。”
她没有理由不同意。意大利那么大,不见得就会遇见艾伦。这么多年她俘获过不少成功男人的心,她习惯了把他们当客户对待。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客户就是上帝。现在上帝要去那不勒斯湾的海底,探索一座失落的古城。
Chapter 13
任然已经和艾伦在佛罗伦萨呆了两周。
艾伦的情绪渐渐平复,不再酗酒和滥赌。他习惯了睡到自然醒,然后和任然吃早饭,喝咖啡,谈天说地。仿佛回到了双安。
任然注意到艾伦握咖啡杯的时候,有时候会手抖。他装作没看见这些。
他们在美术馆欣赏大卫的雕像。“大卫”是圣经里的少年英雄,曾杀死侵略犹太人的巨人将军歌利亚,保卫了祖国和人民。馆内还陈设米开朗基罗其他的作品,排列在入口的是四座高大的“奴隶”,扭曲而痛苦的表情,据说是米开朗基罗当时的心情写照。艺术和宗教之路都需要经过痛苦的淬炼。
“任然,如果没有在二十出头的时候选择做公务员,你会做什么?”艾伦问他。
“骑摩托车吧。去尝试做职业选手。不行那就组织个车友会。”任然说。
“是遇到危险以后就放弃这个初衷了吧。”艾伦问。
“嗯。我22岁那年,一天晚上骑摩托车和朋友们一起出去玩,喝了酒,一个人骑回家的时候,遇到一个路灯坏了的路口,当时我脑子晕乎乎的,耳边有个声音,任然,前面有坑,快停下!我一激灵,刹车,拿手机灯光一照,果然前方不到一米处有个很宽的水坑,没有井盖。我四处张望,空无一人。那个提醒我的声音,我至今不知道是谁。”任然和艾伦娓娓道来这段人生经历,无非是想暗示他,生死无常。
艾伦将头撇到一边,看着人群,点起了一支雪茄。他知道任然的弦外之音。
“最近还有梦到鲸鱼吗?”任然问他。
艾伦摇了摇头。“我现在也觉得自己死在巴亚的想法太过疯狂。任然,这几天我好好想了你和我说的话,接下来的时光,我想去找我的亲生父亲。”
“你知道他的下落吗?”任然对于艾伦的选择并不意外。他猜想缺失的父爱是艾伦内心空洞的源头。
“我最近一次见到他就是7岁那年我的生日。我母亲当年确实是想通过我绑住他获得意大利身份。他也不是太坏的男人,只是放荡不羁,据说遇到我母亲之前还坐过牢。他没有能力给我体面的身份和童年。而我母亲是那种到五十岁才开始容貌衰减的女人,她很快为我物色了条件殷实的继父,是中国人。我亲生父亲知道了大发雷霆,从此一走了之。”
“有人说他当了海员,有人说他去了墨西哥。有人说他喝酒太多暴病而死。有人说他洗心革面结婚生子。总之,父亲这个人,对我来说,可以发挥我无尽的想象。”
“我陪你一起找他,艾伦。就当是我的工作。”任然说。
“工资你提,时长我定。”艾伦笑了。这是来意大利以后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但说真的,任然,我是真的想去那不勒斯湾看看巴亚,趁我全身还能动弹,我想深潜一次。你有潜水证吗?”
“有,我在东南亚考完了。”
“酷。”
Chapter 14
离婚后到处走走看看,谭欣还是最喜欢欧洲。当回到意大利,走进佛罗伦萨大教堂,她瞬间感觉到了强烈的净化能量,这能量占据她的全部身心。
她本性就是爱欲很淡的女孩子,选择和艾伦在一起也是为了他的身世。她想给他一个家。
她和艾伦很多条件都相反。艾伦没有接受过太好的教育,她学贯中西。艾伦有意大利血统却有一个中国继父,她是被意大利夫妻收养的中国女婴。
但他们的灵魂底色是相融的。
一样的漂泊感,一样对美近乎偏执。
蓝珊的出现没有给她太多威胁。她知道艾伦只把自己当作精神的彼岸。但说到底浪子不存在最后一个女人,她确信艾伦继承了他亲生父亲的一些业力。
知道他得了渐冻症以后,痴男怨女这点事就更不值得计较了。
谭欣是修道院里唯一的亚洲面孔。有时遇到东亚的游客,他们会问她是中国人还是日韩人。她说自己来自意大利。
艾伦曾多次带她到双安寻亲。得到的消息是,他的亲生父母都在大城市打工各自成家。谭欣在双安出生的老宅早已被亲生父母卖给当地居民。艾伦出高价把老宅买了下来。
她的养父母是一对意大利白人夫妇。养父是医生,养母是美术老师,典型的小资产阶级家庭。她从小便接收良好的教育,大学在巴黎攻读美术,主要学习油画。研究生时期去了中国最好的美术学院,学习中文和国画。机缘巧合,认识了同样会说意大利语和中文的艾伦。他们是外人眼里的天作之合。
艾伦对自己的父亲是有些恨的,但谭欣不恨亲生父母。她甚至没那么想找到他们。
她只感谢命运把她从弃养女婴的落后环境里解救出来。
教堂的平静治愈着她。最近教堂里来了个捐款甚丰的赞助者,一个六十岁开外保养得宜的白人,他对谭欣的东方面孔感到惊讶。一番交谈以后,谭欣知道此人来自议会。他询问了谭欣侍奉主的日子,并对谭欣展开了追求。
也许自己是注定要拥有凤凰的翅膀的。谭欣同意了。也是从新任丈夫那里,谭欣得知,战争一触即发。
Chapter 16
蓝珊和丈夫来到意大利。丈夫眼里,这是他年少时游历过的地方,是故地重游。蓝珊眼里,这是艾伦长大的地方,是看爱人看过的风景。
他们来到那不勒斯湾,蔚蓝的海岸线令人心旷神怡。蓝珊和艾伦在普吉岛潜水过,她喜欢海洋。
在教练的指导下,她和丈夫览尽了巴亚的美。她可以想象这座古城曾经的气派恢弘,但究竟只是过往云烟。
“意大利这个地方,美食美景有内涵,就是意大利男人,贼不靠谱。”蓝珊的丈夫一边吃着正宗的意面,一边和蓝珊吐槽。
“那肯定不如国内男人有责任心。”蓝珊附和。
“就我前两年生意上认识的一个,丫还不是纯正意大利人,就是中意混血,娶了个天仙一样的老婆,还是出轨了,老婆离婚以后心灰意冷出家了,这该被伤的多深。”丈夫愤愤地说道。
蓝珊已经没有心思再打听丈夫说的人是不是艾伦。
“不过丫投资眼光是真好,能把中欧两方的官员都笼络好,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这样也很危险吧,现在都在为战争站队呢。”蓝珊说。
“嗨,有钱人哪讲究国籍。宝贝,反正我和你说,要是哪天战争真的起来了,咱哪儿没开火往哪里跑。”丈夫笑起来十分可爱。
只是他大概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还没等他们结束意大利的蜜月之行,战争已经从东欧开始了。回中国的机票一票难求。
意大利的许多酒店都被征用了。蓝珊这对夫妻突然间没有了容身之处。蓝珊想到了姜钰的丈夫也在意大利,赶忙向姜钰求助。姜钰给了她任然的联系方式。说任然现在很安全,让他们夫妻赶紧找他。
蓝珊和艾伦到底还是见了面。她和丈夫暂住在艾伦家,艾伦非常识趣地说自己是蓝珊过去的客户,会免费收容他们直到时局和平。但蓝珊的丈夫坚持要给艾伦住宿费用。
命运看似无常,却又一切冥冥注定。时局乱,意大利的食品和生活用品都奇缺,艾伦有途径弄到。但对女人不可或缺的卫生巾,艾伦找不到货源。
还好蓝珊发现自己来意大利以后都没有来过例假。
是的,她怀孕了。
Chapter 17
在前男友的家里养胎,包括丈夫在内总共三个男人照顾自己,而外面随时可能会有战乱,这是蓝珊做梦都没想过的场景。
姜钰真的很够意思。她对任然各种叮嘱。
“珊珊现在真的吃苦,欧洲打仗,还怀宝宝。你们可都要好好照顾她,心灵上也要经常抚慰她,胎儿不能生活在恐惧之中。”姜钰和任然通视频时,蓝珊的丈夫觉得她特别暖心。提议两家人回国以后一定要好好聚一聚。
艾伦看着他们,觉得做个普通人,也很好。结婚身子,身体康健,虽然要为生活压力奔波,一辈子也未必有机会接触这个世界食物链的顶端,但他们愉快,有盼头有小确幸。
艾伦觉得怀孕的蓝珊非常美。要不是这次战争,他这辈子可能都没办法看她素颜。她本是高跟鞋假睫毛不离身的摩登女郎,原来也可以为了丈夫素面朝天,挺着孕肚洗内裤。艾伦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小瞧了蓝珊。他以为蓝珊是始终需要保护的。但这次,蓝珊比他想象的内核强大。倒是她老公,一直在担心未出生孩子,也担心战争局势对自己生意的影响,她反复告诉丈夫,有她在,不用怕。
蓝珊怀孕以后也不再躲着艾伦了。她是真的放下了。她也感激艾伦这次救他们一家于水火。欧洲的局势逐渐缓和,回国的机票也渐渐开放,蓝珊的丈夫买了海鲜,蛋糕和红酒,准备在回中国之前,好好请任然和艾伦吃顿饭。
蓝珊不能喝酒。她给三个男人做菜,斟酒,酒酣之时,他们都变成了大男孩儿。共同经历过战时状态,他们都算劫后余生,彼此的戒备反而放下了许多。
蓝珊的丈夫端起红酒杯,醉眼朦胧地说,“我啊,先要敬艾伦!两年前,咱就在生意场上认识了,当时我帮你牵线商务部官员,如今,我娶了你的前女友。咱这是善缘还是孽缘?”
蓝珊和任然都沉默了。原来,丈夫之前提的那个意大利混血,就是艾伦。
艾伦十分镇定,他也端起酒杯,敬蓝珊的丈夫,“兄弟,蓝珊不是我的前女友,她曾是我心里的未婚妻。”他一饮而尽,趁着蓝珊的丈夫暴怒之前,走进了自己的卧室,推出来一把轮椅。
“兄弟,你看看这,运气好,我明年底才坐上他,运气不好,今年平安夜我只能在这上面等圣诞老人了,问问他能不能给我个拉雪橇的驯鹿,省的我动不了的时候,还要麻烦别人推。”
蓝珊的丈夫怔住了。任然诚恳地看着蓝珊夫妻,说:“如你们所见,艾伦得了很难治好的病。相遇既是有缘,何况艾伦并没有插足你们的感情。先来后到而已。有了孩子,过去的事情还重要吗?”
“是渐冻症吗?”蓝珊的丈夫问。
“是。”艾伦说着,回到了餐桌上,又斟上一杯红酒,继续敬蓝珊的丈夫,“兄弟,你是怎么看出来蓝珊和我的关系的,你不会做过蓝珊的背调吧?我晓得你也在欧洲生活过很久,怎么还如此保守。”
“我娶姗姗,自然知道她的本质。只是,男女之间相爱过,如何能装得陌路,彼此之间那种交缠过的气息,我嗅得到。你也是情场老手了,怎么会不知。”蓝珊的丈夫冷笑。“不管怎样,这次谢谢你,哪天意大利真的发生战争了,欢迎你随时来中国找我,兄弟。”
回国之后没多久,蓝珊发现自己的丈夫孕期出轨了。
她不是什么占有欲很强的女人。也一直知道人性的脆弱之处。但这次近乎是丈夫故意露马脚给他看。婚姻果真是一地鸡毛。他怎么可能不在意艾伦。
她当作一切都没发生。丈夫反而变本加厉。这样不吃醋的蓝珊,坐实了不爱他。
- 他出门和其他女人喝得烂醉,半夜一点回家。蓝珊给他泡了解酒茶,闻到香水味也一声不吭,脱去他的西装衬衣,给他洗澡。他在浴缸里,逼着已经怀孕快七个月的蓝珊和他做爱。
蓝珊试图推开他,但抵不过。她的小腹疼痛,他也不停。他在她耳边低吼着,“你这个婊子,被意大利男人抛弃了就找我,你以为我是收破烂的吗。你爱我吗,你根本不爱,你不在乎我在外面和谁厮混。你就是为了找个饭票。你怀了我的孩子,以为我就不敢收拾你吗。”
- 蓝珊去了医院。还好,孩子保住了。但蓝珊从家里搬了出来,和丈夫断了联系。她将这些告诉了姜钰。姜钰带着任钰京,来到大城市专心照顾蓝珊。
红颜即使结婚了,也是会有电视剧一样的人生的。姜钰感叹。
Chapter 18
任然为了艾伦的心念,开始学习一些简单的意大利语。大数据时代,要找一个人,并不似海底捞针。除非这个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艾伦出生的私人小医院早已倒闭。艾伦的出生地也并非他亲生父亲的故乡。他不记得有任何父系的亲属来看过自己。
“只能发广告了。”任然说。“在中国,这样的寻亲广告遍布任何你想不到的角落,如果你不介意,艾伦,你还可以想办法上电视,上网络节目。借助媒体和社交网络的力量。”
“任然,你说的,我都想过,但对我来说,寻亲是一件私密的事情。还有,我只能接受我找到他,不能接受他找到我。”
“为什么?”任然不解。
“人性。”艾伦眯起了双眼,长叹一口气。“我找到他,除非他落魄,否则我不会给他金钱。我要首先告诉他,我得了渐冻症,我会变成一个废人。”
“你觉得他通过其他途径主动找到你,目的不一定单纯。”任然说。
“就是这样。不纯粹的父爱,对我不是救赎,是重击。实际上我这辈子已经被重击过很多次了,我不要再给自己找苦头吃了。”艾伦低下了头。
任然是第一次认真地,心疼艾伦。
“那么,你准备如何以一己之力找到他?”任然问。
“我准备等待鲸鱼的回答。任然,我知道你觉得我魔怔了,但也许你不相信,我是被鲸鱼提醒以后,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
知道我想死在巴亚以后,它在我的梦里出现过一次,告诉我如果这样做,再也不会帮助我解脱。
我不知道你后面有没有再梦到过鲸鱼,反正,对我来说,它已经代替我的前妻,成为我精神的彼岸了。”
“我必须从现在开始,就为抵达彼岸做准备,时日无多,鲸鱼是我的向导。”
Chapter 19
蓝珊比预产期提前生下了一个女婴。蓝珊给她娶了个小名,羽羽。
她主动联系了丈夫,平静地提出了离婚,她净身出户。
前夫倒对蓝珊生出几分敬意。“你愿意的话,我们当这一切没发生过,珊珊。”
他并不了解蓝珊。看到艾伦,她早已悟到生死无常,要为自己的心活。
自己的心才该是上帝。
蓝珊选择在双安姜钰的家坐月子。京京看着可爱的妹妹,笑得合不拢嘴。
“任然最近发信息来,说他们在意大利一切都好。”姜钰淡淡地说了一句,说者有心,听者亦有心。她知道最好不要直接提艾伦的名字。
“姜钰,咱们的孩子都是战争年代出生的,你说,咱们把他们带到这个时局,是不是有些自私。”蓝珊说。
“以前,我也这么觉得,遇到任然之前,我也是决定丁克的,我深觉生命中痛苦多愉快少。”姜钰说。“但你知道吗,前几天,京京会走路了,看到他在田野里努力站起来扑蝴蝶的样子,我流泪了。我自认是十分理性的人,只觉得这一刻过分美好,美好到可以抵消我之前生命里遭遇过的所有苦痛。”
“你和任然,很搭。”蓝珊说,“你们都是植物一样的人,恬淡,有韧劲。”
姜钰笑了。心想,蓝珊和艾伦何尝不是一路人。看似混不吝,内心在发烫。
蓝珊喜欢双安。这里安静。她是休养了一个月以后,才知道这里还有一面漂亮的湖。她和姜钰还有孩子们在湖边野餐,玩耍,十分愉快。有天下午,野餐之后蓝珊有些困倦,躺在草坪的桌布上睡着了。
她梦到湖面上跃出一条鲸鱼。鲸鱼和她打招呼。
“你来找我了。小鲸鱼。我知道你找过艾伦和他前妻。”
“凡事要讲机缘。我和你的缘分,现在才到。”鲸鱼说。“我知道你内心最隐秘的渴望。”
“说说看。”蓝珊倒想看看这鲸鱼能有多神。“你别说是我还想和艾伦在一起啊。不可能啊我告诉你。”
“不是。你也不想帮他治病,你知道自己没有能力。”鲸鱼说。
“嗯嗯,是这样的。”
“你想平静地在海面上洒下艾伦的骨灰。”鲸鱼冷冷地说道。
“你真搞笑。我有那么蛇蝎心肠吗?”蓝珊反问。
“这不是坏。只要是人就会肉体消亡。你对艾伦没有占有欲,但你最内心深处,希望能帮助他摆脱对死亡的恐惧。你自己也需要找一个理由,让你能够淡定地面对艾伦的死亡。”
“你看穿了这些又能怎样呢。”蓝珊反问。
“我可以帮你。”鲸鱼说。“艾伦在找他的亲生父亲,你告诉他,中国茶商在普罗旺斯。这是线索。”
梦醒了。
蓝珊想起艾伦和她简单说过自己的身世。不负责任的亲生父亲和美貌早逝的母亲。好像每个浪子都必须要在早年承受一部分破碎,他们其实是过早看穿了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本质。
她将鲸鱼的话传达给了姜钰,让她告诉艾伦。
Chapter 20
艾伦已经一年多没去过法国。
其实他很喜欢法国,他觉得法国人就是欧洲的中国人。法语也会说一些,因为他在普罗旺斯做过红酒生意。
这次收到鲸鱼的提醒,准确说,是蓝珊收到,他第一时间告诉了任然。两人分析下来,先要前往普罗旺斯,打听那里卖中国茶的商人,无论国籍。
“我还是不太相信我爸会去卖茶叶啊。”艾伦抽了根雪茄。“一点也不酷。我以为怎么着也得是卖酒,雪茄,或者做黑手党老大。”
“可能是某个茶商知道他的下落。总之,我们尽快行动起来!”任然开始订机票。艾伦说这次必须一起坐经济舱,一起住商务酒店。任然笑了。正和他意。
“其实坐火车也可以,从佛罗伦萨到普罗旺斯一路的风景相当不错。可是,我时间不多,必须快点找到他。”艾伦说。
在飞机上,艾伦和任然谈起了自己喝茶的心得。“其实到中国之前,我只在日本见识过茶道。我母亲很喜欢喝茶,她说茶的芬芳让人内心平静。后来我发现中国客户谈事很喜欢约在茶馆,因为哪怕是谈要出卖人命的生意,在那儿都能显得风雅起来。”
“现在很多中国年轻人喜欢咖啡。很讲究。”任然说。
“是。文化本来就该是互相包容的。很多白人骨子里还是觉得自己基因优秀,我前妻就有个执念,要得到白人艺术家群体的承认。可是人间就是这么吊诡,你越在意,人家越不care。那个约翰列侬的前妻,不也是亚裔,都能嫁给当时最火的白人艺术家。”
“你前妻出家了。想来执念已消。”任然平静地说道。
“她不会的。我知道。她和我有一点相似,内心真的决定要做什么事情,是极度偏执的。修女也可以搞艺术啊。”艾伦说。“艺术家都是疯子,我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可我也继承了疯癫的基因。这个世界上,不能全是循规蹈矩的正常人,上帝会觉得很无趣的。”
“那蓝珊呢?”任然的八卦之魂突然上身。
“嗯。她很特别。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看不上她的一些小家子气的心思。可是真的分开了,她一些行为又让我觉得诧异。”艾伦说。
“我忘记告诉你,她和丈夫离婚了。她净身出户。女儿跟她。”任然说。
艾伦喝完了空姐递过来的咖啡,开始打盹。
普罗旺斯的美让艾伦和任然都快忘记了他们来这儿的目的。
艾伦先带任然去见了自己酒庄的朋友。这些人在普罗旺斯根基甚深。他们很快问出了当地几个主要的中国茶供应商,准备以进货之名一一拜访。
连续五六天,他们一无所获。但艾伦始终相信鲸鱼的话。他在普罗旺斯的网络放出消息,自己要做一笔大生意,请当地有中国茶叶的商人都主动联系他。钱货两清。
很快,一位郑先生找上了门。
艾伦看到他的时候,才明白鲸鱼的用意是什么。
这位郑先生是艾伦曾经的继父。
Chapter 21
郑先生很有儒商的气质。任然觉得他神似自己的大学教授。风华翩翩。艾伦的母亲一定是个不拘一格的美人,浪子和绅士都为她折服。
“好久不见,艾伦。”郑先生和他们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约见。“你十七八岁的时候,我想过等你变成真正的男人,会是什么模样。和我想得差不多。你小时候很像你妈妈,现在你越来越像你爸爸。”
“你见过他。”艾伦说。
“是的,艾伦,而且和他打过一架。男人嘛,我想你懂。”郑先生微笑了一下,“但我和你妈妈都有意瞒着你。我们不想让你听到负面消息。”
“他后来去了哪里?”艾伦问。
“他要带你走。你妈妈怎么也不同意。他带了枪来威胁我们,说要和你同归于尽。”
艾伦喝了一口冰水。
“他欠了远超出他能力的赌债。我替他还掉了。巧的很,当时防止他再来找你,我留下了他写给我的借据。当然,我不需要他还。只要他别再来骚扰你们母子。”
“后来,这个人,我就再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了。但根据我的经验,他很可能会再次堕落。艾伦,你现在春风得意,如果他再来找你,能力范围内你还是应该赡养他。但如果你还把我当作长辈,我建议你不要主动寻找他了。”
“春风得意,春风得意,中国人的成语真有意思。”艾伦笑了,笑着笑着,掩面而泣。
任然想,这个答案对艾伦算重击吗?算吧。
郑先生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这么多年,我经常想到你的妈妈。她放不下你,她走的时候,你都不在意大利。后面你删掉我的联系方式,我不知道自己哪里让你生厌,但我始终把你当孩子。”
“因为我自卑。”艾伦抬起头,眼里还有泪花。“我想和过去的自己作别。这么多年,我是欠你一个谢谢。郑爸爸。”
郑先生笑了,他摸着艾伦的头,宛如就是父子。
“傻小子,只要你愿意,普罗旺斯永远有你一个家。老大不小的人了,成家了吗?”
“离了。”艾伦笑笑。“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郑先生又笑了。他带任然和艾伦好好游览了普罗旺斯。晚上,他们坐在庄园里,对着星空喝红酒。郑先生对艾伦说,自己会回到中国养老。
“欧洲好美,但人越老,越爱想童年的事情。艾伦,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懂的。”
艾伦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任然知道,艾伦的本性是个过分温柔的人。温柔到无法让这个对自己有恩的老人承担不好的消息。
翌日,艾伦和任然搭乘火车回佛罗伦萨。艾伦说的不错,一路风景绰约。任然想起梵高在给弟弟的信里,这么说普罗旺斯:“这里的乡村对我而言,如同画里的日本一样美丽,空气清新,色彩明快,流水把陆地分割成一块块宝石绿或蓝色的色块。泛白的橘红色夕阳,让土地看起来像蓝色的,太阳是无与伦比的金色。”一丝不差。
Chapter 22
和意大利丈夫的婚后生活,让谭欣真正地体会到,人和人之间是有阶层的。
丈夫的子女大部分在欧洲其他国家定居,从商或从政,可以说是一个望族。虽然年逾六十,丈夫还是希望谭欣可以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
丈夫充分地支持谭欣的工作。他知道谭欣最大的愿望是在欧洲的艺术殿堂办一个画展,展示她的油画和中国画。
“亲爱的,我准备在今年生日之前,努力帮助你实现理想。”丈夫允诺。“我知道你是真正的艺术家,但想让你名声大噪,咱们需要借助更多的政商力量。”
“能在卢浮宫办画展,我将此生无憾。以后我们的孩子也会以他母亲的这段履历骄傲的。”谭欣是个说话总能抓住要点的聪明女人。
“自然。我会替你打点。”丈夫给了谭欣一个吻。
第二段婚姻,她几乎不用再想丈夫今晚会去哪里通宵达旦,是否又约会某个小模特。她的第二任意大利丈夫最注重健康和声誉。他的社交多是和一群同样占领意大利金字塔顶尖的老人们一起打高尔夫。她都会随行。
谭欣有时候会想到艾伦,不知他是否在佛罗伦萨,是否还能如之前行动自便,正常生活。
她想到自己刚认识艾伦的时候,她参加一个中国的画展,当时初出茅庐,没有人愿意为她的作品买单。艾伦慧眼识珠,买下了她参展的三幅画作,一幅用油画造就的千里江山图,一幅水墨画版本的佛罗伦萨大教堂,还有一幅叫《囚笼》,一个鸟笼里,一个黑色短发的中国女孩儿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孩手牵手。谭欣后来觉得,这幅《囚笼》就是她潜意识对未来的投射。
谭欣和蓝珊互加了社交网络账号,知晓蓝珊也已结婚生女,丈夫不是艾伦。所以,命运并没有把她们安排成实际意义上的情敌。但谭欣知道,艾伦不会再追回自己了。他太孤独了,也太缺乏安全感了,他不会把自己置于臣服者的境遇。
但谭欣也是骄傲的。她平静的外表下,是功成名就的野心。而艾伦,她一直相信如果艾伦和她一样生活在安康幸福的家庭,反而是宁愿做个普通人的。她曾在艾伦生病发烧烧糊涂的时候,无数次听他喊着妈妈。
所以,真的要陌路了吗?艾伦。
“你想过前夫吗?”有天清晨吃早餐时,丈夫问谭欣。她愣了一下,说往事不可追。
“想念也很正常。也没必要老死不相往来。其实分开了是可以做朋友的。我和我前妻还有孩子们每年圣诞节都会相聚,和以前一样。”丈夫笑地十分谦和。
“现在和你在一起的生活很幸福,前夫已经是过去式。”谭欣说。
“那如果,是我要求你去见他呢”丈夫笑容渐渐收敛,语气郑重。“听着,亲爱的,这和你卢浮宫的画展息息相关。”
“艾伦没有那么大的能量。他甚至没有办法帮我在佛罗伦萨美术馆办展。”谭欣说。
“我也没有这个权力,但我的一个朋友有,对他来说是一个顺水人情的事情。但是,他需要你帮他一个忙。”丈夫吃了一口黄油吐司,“似乎烤的太老了些。”
“什么忙?”
“我知道你前夫命不久矣,虽然你从来不和我说。”
谭欣怔住了。她怎么能没想到,这样一个政客,不可能不调查清楚自己的枕边人。
“你前夫是个出色的年轻人,也非常会利用他混血的身份。但那句中国谚语怎么说来着,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知道不少中国高层的事,我的这位朋友对他很感兴趣,想让你前夫为他效劳。”
“做间人?”谭欣言简意赅。
“亲爱的,别这么阴谋论,应该说,是给你前夫报效意大利的机会。”丈夫吃完吐司,开始喝咖啡。“只要你能说动他,卢浮宫马上为你筹办画展,你的画作将和达芬奇伦勃朗的并驾齐驱,欧洲的所有亚裔都会扬眉吐气。”
谭欣陷入沉思。她和艾伦一样,始终自诩世界公民。如果丈夫是让她自己做间人,她应该会抵挡不住梦想的诱惑,心甘情愿地效忠丈夫和意大利。但是艾伦,这么做对他没有什么意义,他现在想的应该是在身体能动弹前实现心愿。
“你前夫的病我是知道的。你要把效忠意大利作为他人生能够实现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目标。相信我,人本性都是希望自己的生命更有价值更崇高的。”
“我会将艾伦的联系方式推给你的朋友。如果艾伦没有意愿,我会加以鼓励。”这样折中的做法很符合谭欣的性格。
Chapter 23
再和谭欣见面的时候,艾伦的右手有时已经不能动弹。
谭欣身上的贵气扑面而来,她的右手无名指戴着美丽的钻戒,不用说,她已还俗再婚。
“别来无恙,艾伦。”她还是喜欢和艾伦用中文讲话。
“佛罗伦萨教堂还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艾伦说。“是什么风,吹得议员太太愿意见我这个小民。”
“你是嫉妒我的丈夫?”谭欣笑言。
“当然,我嫉妒每个还健康的人。”艾伦也笑了。
谭欣颔首。“往事随风。艾伦。你还能走动,你想过要做什么吗?”
“总之,不会去插手我毫不关心的政治。以前和官员打交道纯属迫不得已。他们看不起商人,可我们把他们看得更透。好的政客如演员,不好的政客和妓女本质是一类人。都要出卖灵魂。”艾伦冷笑。
“你没出卖过吗?商场亦是刀光剑影。”谭欣说。
“我还以为我的大艺术家前妻真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艾伦盯着谭欣的眼睛,“我来告诉你,从你丈夫的那个什么劳什子朋友联系我开始,我就知道,谭欣,你早已不爱我。什么出家不过是你的噱头。是,我不是什么圣人,但要我在生命的最后帮助那帮刽子手挑起伤害无数无辜百姓的战争,我做不到。中国和意大利都是我的家。”
“你的画卖不出去的时候,我帮你。你要找你的亲生父母,我帮你。你不想工作,想要一直做你艺术家的梦,我满足你。现在,我快要瘫痪了,快要死了,你想要走我最后的那点价值。你明知道如果做间人,被中方发现,我是什么结局。说白了,你不在乎。”艾伦的眼里尽是冷漠。
“我的葬礼,不会通知你。今此一面,死生契阔。”艾伦走了,在桌子上留下了他和谭欣的婚戒。
任然和艾伦提出自己想回中国一段时间。
“艾伦,你也知道,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妻儿。很想他们。”任然说,“咱们找专业的护工照顾你一段日子。或者,你去法国陪郑先生一段时间。”
“郑爸爸已经回中国了。其实我也知道他为什么回去,不仅仅是为了落叶归根,任然,情况很不好,欧洲的亚裔们都会有危险。”艾伦说道。
“那你呢?你并不算亚裔。”任然说。
“怎么不算。”艾伦点燃了一根烟,摆弄着自己书房桌子上的貔貅,那是他在北京的古玩市场淘来的,店家和他说,这个招财。“我想好了,我要和你一起回中国。”
“你确定?”任然问。“要是打起仗来,你回欧洲可没那么方便啊。”
“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艾伦掐断了香烟,问任然,“蓝珊在双安,是不是?”
抵达双安的时候,艾伦的左手也已经常常不听使唤。
如鲸鱼所言,他真的离不开任然了。
他,任然,姜钰,京京,又回到了当初一起在湖边野餐的日子。只是,这次还多了蓝珊和羽羽。
没有太多你进我退,艾伦和蓝珊很快在双安重新找了一栋小房子。艾伦想,哪儿也不去了吧。
他的双手已经没有办法感知到她身姿的曼妙,但仍经常和蓝珊做爱。
“如果有天,我的小老弟也冻住了,我才会老老实实只抱着你睡。”艾伦笑道。
他们都再也没有梦到过那条会说话的鲸鱼。
战争只在欧洲局部发生,中欧两方的博弈还是达成了和解。
艾伦和蓝珊前往北京,爱给了他更多的勇气,他想要为爱人接受最好的治疗,再多活几年。
临行之前,姜钰做了一大桌子菜,他们吃着笑着,感叹着缘分和命运的奇妙,突然听到村子里传来巨响。
双安又发生了山体滑坡,这次,那面湖泊完全消失了。
艾伦提议任然一家也尽快搬离双安。是夜,他们都在担心山体再次滑坡的恐惧中入梦。
清晨醒来,一切无事,但每个人都在梦中和鲸鱼告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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